看360
古代的丫鬟每天都做什么？
【已完结，祝阅读愉快～】
作为冷宫中贵妃的丫头，我的日常是抱着娘娘的腿打瞌睡、爬石榴树摘果子、一个人吃掉一大半的炒栗子。
直到那天，一年只来一趟的皇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1
进宫那年我只有八岁。
松筠姐姐是同一批入宫的小宫女，她对我说「死脑筋，舍不得你那个小镯子，嬷嬷没捞着好处，才把你分到琼月阁。」
我摆摆手，「不是的，嬷嬷说我手脚粗笨，琼月阁那里人事清简，我不至于常常犯错丢掉小命。」
她用手指尖儿点我「你是真傻，被分去冷宫还当别人好心。」
「不是冷宫，是琼月阁。」
她幽幽叹气「傻珠儿，没有那么一座宫殿叫冷宫。皇上不去的地方，都是冷宫。」
2
我被带去见琼月阁的主人王贵妃。
清竹姐姐把我推到贵妃面前，笑道「主子您看，奴才跟内务府提了好多次，终于送来一个人，却是这么瘦的一个小丫头。」她给我换了好衣服，又给我点心吃，我却使她失望。
贵妃的声音很温柔：「不妨事，好好照应她。」
又道「只是辛苦清竹你了。」
3
清竹姐姐教我做针线，我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因为紧张，手心出汗，污了一大片缎子。
她叹口气「算了算了。」
我如释重负，连忙拿起比我高的扫帚去扫地。
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扫，我在院子里冻得直跺脚。
终于清竹姐姐唤我「进来吧，给娘娘捏捏腿。」贵妃终日坐在榻上看话本子，常常坐得腿僵。
我忙不迭地偎到贵妃腿边，火炉旁真暖和呀，我捏了几下，脑袋越来越沉。
梦里闻到一股香气，我睁开眼睛，咽了一下口水。
清竹姐姐笑道「叫你捏腿，你倒好，抱着娘娘的腿睡着了，害得娘娘半天没动。」
贵妃温柔地说「珠儿，起来吃烤栗子吧。」
清竹姐姐尖叫「要死了，口水都流到娘娘裙子上了。」
贵妃却笑了，我没因为这事儿被罚，一个人吃了一大半的栗子。
4
其实松筠姐姐说的不对，皇上每年都会来一次琼月阁。
每到这时，清竹姐姐会把我拉开，留下贵妃和皇上单独相处。
直到皇上离开，她才允许我跟着她一起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她会特别留意宫中的消息，每年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日子像流水一样安稳地过去。一直到我十六岁，清竹姐姐二十六岁这年。
这年的年初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娘娘病逝了。
我刚入宫的时候就听说，在皇上还是最不受宠的三皇子的时候，皇后就嫁给了他，她虽然出身不高，为人却十分宽厚温和。
消息传来那天，清竹姐姐叹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了。」
果然，内务府开始克扣我们的份例，春寒料峭的时节我们却没有足够的炭火。
清竹姐姐决定不出宫嫁人了。
贵妃执意赶她走「缘分终有尽日，你去宫外过你的日子去吧。」
清竹姐姐跪在地上哭了很久，娘娘也没有松口。
她和我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对我说「娘娘身边贴心的人只有你了，你要照顾好她。」黑暗中，我拼命地点头。
5
清竹姐姐一走贵妃就病倒了。我去了许多次太医院，只有一位太医匆匆地来了一趟，开了一副药，娘娘喝了也没见好。
她一日比一日更瘦，脸色更加苍白。
转眼又到了皇上要来的日子。
贵妃一改往年的冷淡，用心地梳洗，换了颜色鲜亮的衣服，还特意在脸颊上多抹了一点红，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皇上看见她的时候，眼神亮了起来。
我正要退出去，他对我说「小丫头，拿些点心来。」
我把点心拿进来的时候，皇上的脸色又冷得像冰块一样。
贵妃一句话也不说，坐得直直的，看着面前地上的日光。
我摆点心的时候，皇帝突然抬起了我的脸，「这个小丫头，跟你年轻时倒是有点像。」
「你叫什么？」皇帝问我。
我眼睛看着贵妃，不敢说话。
「她叫珠儿。」
「哦，珠儿，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我给你个新名字，封你为玉贵人，怎么样？」
贵妃笑道「嫔妾跟前，就剩这么一个可心儿的人，还是留给我吧。」
皇帝冷笑道「珠儿，你自己说，愿不愿意跟我走？」
很轻微地，贵妃晃动了一下，似是支撑不住。
她前一日咳了半夜，咳出了血。
我跪到地下磕头「奴才愿意。」
6
作为皇上近年纳的唯一新人，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从前的良妃，如今的新皇后，她尤其视我为眼中钉，常常将我叫到宫中折磨。
可我的确是盛宠，每晚皇帝都来我宫中，
我命最有资历的太医去给贵妃诊治。
贵妃宫中新的丫鬟替她传话「谢过贵人，只是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事。」
我拉住她的手「贵妃没有别的话吗？」
「她说，好自为之。」
我偏过头，看檐角青空，咽下眼角心头的酸涩。
「贵妃脾胃虚弱，却爱喝龙井，可是绿茶伤胃，你多多为她泡老君眉。」
「贵妃有时坐久了突然起身，会头晕，你得在一边看顾，提醒她慢一些。」
琼玉阁的门紧紧地关着，只有一棵石榴树，将枝条伸出院墙。
石榴红了，我却不能摘一个最漂亮的放在娘娘案头。
伺候我的宫人劝我「小主，回去吧，秋老虎也凶，这样大的日头别晒中暑了。」
她又道「听说王贵妃仗着出身高贵，从前就很傲慢，因此才失了宠。小主虽然伺候她几年，如今身份不同，她也不该这么给小主没脸。」
我打断她「我永远是贵妃的人，心甘情愿。」
7
今晚皇帝照旧来了我的宫中。
我服侍他在一张舒服的榻上坐下，命宫人全部退下。
皇上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昨天，讲到哪里了？」
我说「讲到那年春天打猎。」
「是呢，那年春天。」
我将手搁在膝头，竖起了耳朵。皇上沉浸在回忆里，声音非常的低沉柔和。
「那年春天，我十六岁，父皇带我们去围场打猎。因为不受宠，我骑的马、用的弓都是劣品，平常也没有人好好教我，所以我一直落下风。」
「大哥二哥都射中好多猎物，父皇见我一无所获，和哥哥比起来越发笨拙，更是不喜，策马扬鞭，将我落在身后。」
「一只小鹿突然从我马前蹿过，我很高兴，正要搭弓，我的马儿却受了惊，发了疯似地跑起来。」
「我闭上眼睛，以为这次非死即伤，却忽然有人套住了我骑的马，跳到了马背上，很快地将马制服了。我在那人怀中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世上最美丽的脸。」
他睁开眼看我，我心领神会「是贵妃。」
他点点头，又继续讲下去。
「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见到阿昭，昨晚跟你说过的，这是她闺中的名字。」
「她勒住马，跳到地上，穿着明黄色的衫子，仰着头对我微笑。」
「她对我说：阿衡弟弟，好久不见。」
「她那时可比我高贵太多啦。她的祖母是公主，祖父是开国将军的后人。我呢，不过是一个生母早亡，不受宠的小皇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皇后所生，一个是贵妃所生。即使从外貌看，两人都丰神俊朗，远远把我比下去。」
「正当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对我说，阿衡，我送你回营帐。」
「我告诉她，我不能回去，因为我还什么都没有猎到。」
「她说，这好办呀，随即又带着我翻身上马，手把手教我挽箭拉弓，我终于射中了一只狍子。」
「回到营帐，父皇宣布要给我的大哥赐婚，赐婚的对象就是阿昭。」
「他顺便为我也指了一门亲事，姑娘出身不高，但配我也绰绰有余了。不过，我也认为那就是我的命。没想到我跟阿昭到底是有缘份的……」
皇上的声音渐低，终于歪着头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吴公公轻声问我「陛下睡着了？」
我点点头。他很欣慰地叹道「陛下好多年没有这样睡过觉了。」
8
故事听到一半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缠住吴公公给我讲下去，他一开始不情愿，但被我磨不过，于是小心地环顾四周，然后低声讲给我听。
先帝有三个皇子，其中最受宠爱的是大皇子。大皇子是皇后所生，从小聪明伶俐，更兼心地仁厚，很早就被立为储君。
二皇子是贵妃所生，贵妃娘家势力很大，自己也得宠，因此二皇子也地位尊贵。
大皇子十九岁正要娶太子妃那一年，突然病逝了。他本来身体是很强健的，这么突然去世，皇后受不住打击，很快就也跟着去了。
渐渐地开始有传言，说大皇子死得蹊跷，先皇的心里，就留下了那么个疑影儿。好巧不巧，朝中有人提议，储君之位不可空置，二皇子是绝佳人选。
先皇还未从丧子丧妻之痛中走出来，闻言大怒，当即将那人砍了头，又将二皇子禁足。
二皇子心急，发动了宫变，却被人倒戈，打入天牢，废为庶民。
吴公公讲到这里，就停住了。接下来的事我自己猜也猜到了。大皇子去世，二皇子被废，没多久先帝也猝然驾崩，原本无人在意的三皇子，就这么登上了皇位。
9
皇后查了过去一个月的敬事房记录，以狐媚惑主的名义罚我跪在烈日下的院子里。
她有意要蹉磨我的身体，因为她担心我生下新的皇子。
我脾气倔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一言不发地去院子里跪好。
白晃晃的日头下，热气自各个方向包围我，一开始只是淌汗，渐渐地精神恍惚，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是二皇子的出现使我脱了困。
他是这么说的，「让母后烦心的人，打发得远一点就是了。」
10
我被赶到离皇帝最远的一处居所，他一连几个月也没再来看我。
这很正常，我本来也只相当于一只耳朵。
我去小池塘边钓鱼，一只玄猫蹲到我脚边，我钓一条它吃一条，我伸手去摸，它却灵巧地一转脖子，躲开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这猫是喂不熟的。」
男人长身玉立，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
我忙着回避，慌里慌张地，被脚下盛鱼饵的木桶绊到，脚下一滑。
这下子要变成落汤鸡了，真丢脸。
二皇子伸手拉我，用力过猛，使我撞进他怀里。
他迅速将我推到一边，我像个团团转的陀螺，终于立住脚。
「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他整理着衣袖，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有些气恼，明明是你突然出现，吓人一跳。
但我什么也没说，一个不得宠的小妃子，哪里敢得罪尊贵的皇子。
11
晴空下一声惊雷，大滴的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我抱头躲进假山的山洞里。
他却也跟了进来，和我挨得很近。
完了，这要是被人看见，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我鼓起勇气戳戳他，「那个，要不，让我出去？」淋雨反正死不了人。
他紧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没有搭理我。
又一串滚雷碾过天空，巨大的声响摇撼着天地，我心中一阵兴奋，最喜欢听雷声！
强光一闪，身旁的人似乎是预感到下一波雷声的来临，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
他那么高，此刻有些滑稽地拧着脖子，把脸凑在我衣袖上。
我很无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这么害怕打雷呀。」
12
秋风渐紧，贵妃的病又加重了。
与此同时，我上蹿下跳，试图重新引起皇帝的注意。
在以为他会来的地方，我放风筝、救小猫、爬树摘果子，竭力表现我的活泼天真。
本来想唱个歌，跳个舞的，被劝住了。「小主的舞技和歌喉，实在还需精进。」
就这么折腾了好多时日，一次也没碰上皇帝，我攒的一点细软倒是消耗殆尽。
「咱们打探的消息，好像不是很准呀。」
身边的丫鬟带着哭腔，指天发誓「奴婢绝没有昧下主子的钱，都用来打点了。」
「所以是谁给咱们传递的消息？」我翻身坐起，认真地问。
「是皇上的贴身公公……」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段。」我竖起大拇指。
她抽噎着继续：「他最喜欢的干儿子的同乡的哥哥。」
「好嘛，曲里拐弯，能碰上就怪了。」我颓然瘫回床上。
13
中秋家宴，我终于又见到皇帝，就是隔得有点远。
二皇子坐在离皇上皇后最近的位置，从容地举杯敬酒。
大皇子已经去世，底下的其他几个皇子都年龄尚小，因此他最得器重。
皇后看他的眼神无限怜爱，也许从他身上看见了下半生的富贵与顺遂。
可是二皇子小时候，暴雨的天气，只因为打碎了一只茶盏，她就把他丢出了宫门。
小不点儿可怜巴巴地蹲在墙角，雨水直往他脖子里面灌，看向我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我停下脚步，用伞罩住他。
那天也打雷下雨，我看着天空想象着雷公电母，无限向往。
小不点儿抱住我的腿，吓得大哭。
「你哭什么呢，打雷多好玩儿呀。」
平日里困在这宫城里，闷死人，雷声闪电使我觉得很痛快。
他抽噎着抬头看我，又埋下头哭得更凶了。
14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宫人报说贵妃娘娘来了。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满头珠翠映得她脸似芙蓉，瞳翦秋水，恍若神妃仙子。
一下子，连宫里公认的美人，如今的皇后，都显得眉眼粗糙，容色暗淡。
贵妃盈盈地向皇帝行礼，落座，皇帝眼睛发亮，绷了半天，还是漏出一个憨厚的，像傻小子般的笑容。
「来人，将朕面前这盘果子端给贵妃。」
其实贵妃面前的桌子上，也堆满了果子，不过在宫里，皇帝赏的东西总是显得更珍贵一些。
很快，我发觉贵妃的眼神总是从二皇子的身上掠过，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15
皇帝当晚就去了琼月阁，吃了一个闭门羹，又来找我。
我住的地方太远，他在路上滑了一跤，心情更加烦躁。
「谁把你安排到这么个鬼地方来的。」他气呼呼地踹掉了脚上的靴子。
他现在的样子，活像是话本里第一次约姑娘在花园里相见却被爽约的年轻人。
「倒杯茶来呀，调教出来的人这么笨！」
我赶紧屈着身子，捧一杯茶过去。
他喝了一口，气鼓鼓地把茶杯掼在桌子上。
「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任性！」这句就不是骂我了。
皇帝的气略平了些，帝王的威严持重渐渐恢复。
我沉默着，从前清竹姐姐总嫌我话多，如今我已学会在不需要开口时就闭紧嘴巴。
最终还是皇帝忍不住了，叹口气，继续讲故事。
「我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下旨纳她当妃子，把除皇后以外最尊贵的位置给她。」
「那时我终日繁忙，批不完的奏折，可是只要有空，我就去陪她，哄她开心。」
「刚进宫时，她总是不笑，那阵子一次也没有笑过。听说有人在背后议论她从前的事，我的意思是把那几个人全杖毙了，她倒是劝说不必如此。」
「听说她喜爱民间俚俗的玩意，我叫人运了一大车的泥人儿，竹雕的小物件，还有整箱的话本子。」
「我抽空看玩笑的本子，记了许多笑话，讲给她听。她总是很捧场地微笑，我自己倒是先笑得肚子疼。」
「直到有一天，我灵机一动。」
皇帝停住话头，眸子阴沉沉地暗下来。
嗯？接下来的事情是我不能听的？
他正色警告：「朕给你讲的故事，不可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当心你的小命。」
我难道还能拔脚就走吗？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有一天，我找了一件合适的宫装，打扮成一个小丫头的样子，就像你这样的一个小丫头。贵妃要喝茶，没人答应她，都被我打发走了嘛。」
「我捧着一杯茶进去，立在她身边，看着她翻话本儿，喝茶。」
「下去吧，她这么跟我说，头也没抬。」
「我捏着嗓子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她这才抬头看我，看见我的样子，惊得将一杯茶都泼在了我身上。一边嘴里说着该死，一边替我揩拭，憋不住，终于笑得捂着肚子，直叫哎呦。」
「我当时多得意呀，贵妃笑起来没有半点装假的成分。」
我心想，您要是屈尊为我表演这么一出，我也会笑得真心实意的。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当了皇帝人人仰他鼻息，自然痛快，却又希望有人把他当平常人。
16
当天夜里有人来报，贵妃不好了。我光着脚就下了床，皇帝嫌我碍事，推开我自己火急火燎地穿好了靴子，匆匆地赶去琼月阁。
我跟上了他，心里焦急。想起白天见到贵妃的情景，不知怎的，「回光返照」几个字涌上心头，使我打了个寒颤。
赶到贵妃病榻前，她已经奄奄一息。
看见皇帝，她的眼睛亮起来「让我见见他。」
皇帝声音沉痛「阿昭，总有一天我们都能见到他，但如今，我希望你留下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握住贵妃的手，把自己的额头抵上去。
贵妃抽不出手，把头扭到另一边，声音哀怨「到如今你还骗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骗我。」
她悠悠吐出一口气「我累了，请您回去吧。」
皇帝身体僵直，一动不动，两人沉默地僵持着。
良久，贵妃突然喊我「珠儿。」
我膝行过去，掩住哭意，用尽量正常的声音回应「我在呢，娘娘。」
贵妃终于看向皇帝「我求最后一件事，放她走吧。」
他却攥紧她的手，咬牙道「你敢丢下我，我让她陪葬。」
17
贵妃去世以后，琼月阁的草迅速地长了起来，荒烟蔓草之间，一个小鬼在游荡。
迟迟更漏，滴答、滴答、滴答，天似乎永远不会亮，等到终于亮了，一切又是那么苍白空漠。
我没有真的变成鬼，但是孤独和寂寞蚀空了我的心，没有心的话，和鬼也没差太多。
有天夜里，二皇子踏着露水向我走来，月光下，他俯身问我「失宠了，不开心？」
我懒懒地倚着廊前柱子，将手里的草茎打了个结，没搭理他。
「想要出人头地，在这里玩草怎么行，要不要我帮你？」
我抬抬眼皮「不用了，我哪儿也不想去。」
他语气讥诮「当初从小丫鬟爬到贵人的心气儿哪去了？」
我语气苦涩「你走吧，别在这里嘲笑我了，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也许哪天我觉得喘气太累，往地上一躺，就走了。」
「想死还不好办？白绫？毒药？我都能给你弄来，再不济，院里有口水井，你忘了？」
我摇头「死需要勇气，我现在是一滩烂泥，烂泥没有勇气。」
他原地团团转了两圈，然后背着手看我，「你想不出半点想要的东西？」
我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只道「进宫的时候，我只有八岁，家人都去世了，两手空空，可是贵妃对我很好，日子平静又快乐。现在呢，贵妃走啦，我又走不出去，只能在这里等着变成鬼。」我打了个寒战，也许变成鬼也是困在这沉沉宫墙里。
二皇子脸上转瞬即逝一抹笑意，「既然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我就随便给你点东西。」
说完这些他就走开了。
天边悄悄露出了曙意。
18
有人把我摇醒，「姑娘，别睡了，风大，会着凉的。」
我眨眨眼睛，看见这老人眼角的皱纹细细褶在一起，年纪好大了。
我问孙嬷嬷为啥会来这里，她耳朵不好使，含含糊糊地叽咕几句，我就懒得再问。
有一天她突然说「这棵石榴树还是我看着栽下的，那年贵妃有喜，种石榴，多子多福。」
我立马翻身坐起「你是说，你从前是伺候贵妃的？」
生活里突然多了点乐趣，孙嬷嬷像一口陈年坛子，一肚子宫中秘辛。
她拣着米，悠悠开口「从前平宁公主跟娘娘感情是最好的，常常来看娘娘，两人在一起叽里呱啦，能说上半天的话。」
我皱皱眉头，从来没听说过平宁公主这个人，嬷嬷是不是老糊涂了。
「她死得早啊，才二十岁。」
「死那么早？」
「驸马娶了小妾，公主心里不痛快，就死了。」
「驸马还敢娶小妾？」
「他姓刘。」
我懂了，驸马是皇帝母家的人，皇帝即位，把自己的姊妹嫁过去，光耀母家的门楣。
「公主来贵妃面前哭，说自己本来就是下嫁，驸马粗俗，还好色，要是先帝在，这么低的门第，怎么配娶公主呢。皇帝来找贵妃，听见了呀。」
陈年往事，我还是听得心惊「他不生气？」
孙嬷嬷摇摇头，「后来公主病了，皇帝还请宫中的太医去照顾她呢，哪知道，没上半个月，公主就去了。」
「贵妃当时已经有身孕了，为了这事心里难受，小皇子刚生下来就没了。」
孙嬷嬷发了会呆，又说「良贵人倒是在那年生了个皇子，她本来只是个小文官的女儿，母凭子贵，得意极啦。」
19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野草蔓生的琼月阁中今日和昨日之间没什么区别，外面却已换天。
贵妃去世后的第三年，皇帝去世，二皇子顺顺当当地登上了皇位。
下雪的那天，我去外面折腊梅花，预备供在娘娘案头，出去没有多久工夫就失了火。
有人紧紧拉住我手脚，似乎怕我冲进去，我眼睁睁看着琼月阁的一切烧成灰烬。
木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黑色的烟尘在空中打着旋儿，以后，我的安身之地，又在哪里呢？心里一阵绞痛，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陌生的宫室，埋在层层的被子底下，我吃力地把手抽出来，搁在被面上，金丝银线绣的牡丹花，凉的芯子，使我清醒了一些。
有个身影覆上来，把我的胳膊送回被子里，然后掖了掖被角。
我眨眨眼，在微弱的烛光映照里，看见熟悉的脸。
喉咙痛得要死，我吃力地发声「这是哪儿？」
他起身将茶水端过，默然地将我扶起，把茶水递到我嘴边，「喝吧。」
我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呛住了，咳得撕心裂肺，却还是问「这是哪里？」
他看进我的眼睛「这是皇帝新纳的妃子的宫室，你是这里的主子。」
我疑惑地皱紧眉头「这怎么可以？」
他笑了「傻瓜，这有什么难办到，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一切重新开始。」
他揽我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给你起了新的名字。」
身为皇帝有无上权力，抬抬手就抹去一个小丫鬟的前二十年。
我明白这是他的好意，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成了新帝的妃子，从前认识我的人，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20
有天，他把一个小匣子递给我「这是从前贵妃的东西，给你做个纪念。」
我接过，放到一边。
他将我扑倒在床，密密地亲我，而后恨恨地在我耳边说「为什么不开心？因为没跟你商量就烧了琼月阁？」
「我没有不开心。」
他拥紧我「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证明我有多么在乎你，才能让你专心一点，也多在乎我一点？」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
他终于也不再质问，只一味地索取，身体比心要简单，我停止思考，热切地回应他。
他睡着了，消瘦的脸埋在被子里，我轻轻用指腹摩挲他的眉头，他半梦半醒地握住我的手。
不是不在乎他，如今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好心好意地捧到我面前。
入宫时，我只是个粗使的小丫鬟，如今却在富丽的宫室被许多人伺候着，锦衣玉食。
可是长夜无眠，总有什么东西沉沉压在我心头。
我披衣起身，在烛光下打开了那只匣子，回忆扑面而来，我将匣子关上，许久，才又默默打开。
等看完匣子里的东西，我已经手脚冰凉。贵妃留下的东西里，除了一些首饰，话本里夹着一张药方，一张对初生的皇子身体特征的描述。
这些东西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测。
平宁公主的死是先帝的手笔，因为她冒犯了他。
贵妃生下的皇子却并没有死，就是如今君临天下的人。偷梁换柱，仅仅因为当时贵妃母家势力强大。
什么都能给她，却杀掉她的密友，夺走她的孩子。
21
第八次逃离未果，皇帝将我禁足在宫里。
他扶住额头，对我说，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有些玩厌了。
看我还不解下身后的包裹，他冷笑「里面装了多少东西？够你在外面过好日子吗？」
眼神暗下来，他用警告的口吻继续「你知不知道世间多么凶险，你以为都像话本里写的，遇事就有好心人助你逢凶化吉？事实是，你今天逃出去，明天就被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我小声反驳「也不至于那么可怕。」
他被我气笑了「你八岁入宫，一切的经验都是在这里学到的，我知道你嫌宫墙里闷人，可是，你也只能在这里活下去。」
他声音渐低「珠儿，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22
我们的命运，某一天突然改变了。
国土大半地方连年干旱，终于天降甘霖，一场洪水又把刚刚冒头的希望冲走。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终于揭竿而起。
外族乘机入侵，皇帝御驾亲征，却节节败退。
终于有天，乱军用圆木撞开了宫门，四处火起，映红了半面天空。
我改头换面，什么也顾不上带，眼见快跑出去了，却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一个笑得淫邪「小娘子穿成这样，倒是越发风流。」
他将我扑倒在地，眼睛直瞪瞪地，好不吓人，一枝箭自后胸将他射穿。
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皇帝，一身寻常打扮，出现在我面前。
他拉起我的手，穿过重重的宫室。
我想解释我这次只是为了逃命，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做他的妃子，也不是非离开他不可。
他将我塞进一个密道的入口，叫我跑快一点。我拉住他的手「你不跟我一起走？」
他苦笑「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我吗，这次我放你走。」
我拽住他不放「你跟我一起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眼露惊讶，喃喃道「你想我跟你在一起？我以为，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我。」
我急得跺脚，指天发誓「我喜欢你的，喜欢的，我只是，只是害怕我们像贵妃和先帝那样。你是皇帝呀，碾死我像碾死一只小蚂蚁，我喜欢你，可是我怕，我怕有一天……我怕那时候我会恨你。」
他用手指封住我嘴唇，重重点头「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他用力将我推落地道，在我头顶最后看了我一眼，缓缓将石板门关上了。
23
一个王朝倾覆了，兴亡的夹缝里，一个笨拙的姑娘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
后来，我拥有了一个小小的面摊。一勺猪油，一勺酱，浇上面汤，盛入银丝般的面条，再烫几棵小青菜，阔气些的客人会再要一只煎鸡蛋，亮汪汪地搁在上头。
晨昏四季，风雨不改地出摊。烟尘水汽里，粗布围裙由翠蓝色褪成淡白，我的容貌也不再鲜妍，看上去也就像个卖面的。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就直起腰，扇着蒲扇，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岁月真长，经历了那么多事，才过了半生。
有个客人走过来，抖抖包袱上一路的风尘，在小凳上坐下，向我说「要一碗面。」
我揭开锅，在蒸腾的水汽里，把面条放进锅里。
一碗面上桌，客人说「我没有要鸡蛋。」
「知道，这是送你的。」
他笑笑，埋头将一碗面吃尽，起身拾掇碗筷。
我惊讶地挑眉「这么勤快？」
这个远路而来的中年人，他冒冒失失地走到我身边，伸手将一缕乱发别到我耳后，「珠儿，好久不见。」
完结～
后续有空写个番外。
古代的丫鬟每天都做什么？
【已完结，祝阅读愉快～】
作为冷宫中贵妃的丫头，我的日常是抱着娘娘的腿打瞌睡、爬石榴树摘果子、一个人吃掉一大半的炒栗子。
直到那天，一年只来一趟的皇帝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1
进宫那年我只有八岁。
松筠姐姐是同一批入宫的小宫女，她对我说「死脑筋，舍不得你那个小镯子，嬷嬷没捞着好处，才把你分到琼月阁。」
我摆摆手，「不是的，嬷嬷说我手脚粗笨，琼月阁那里人事清简，我不至于常常犯错丢掉小命。」
她用手指尖儿点我「你是真傻，被分去冷宫还当别人好心。」
「不是冷宫，是琼月阁。」
她幽幽叹气「傻珠儿，没有那么一座宫殿叫冷宫。皇上不去的地方，都是冷宫。」
2
我被带去见琼月阁的主人王贵妃。
清竹姐姐把我推到贵妃面前，笑道「主子您看，奴才跟内务府提了好多次，终于送来一个人，却是这么瘦的一个小丫头。」她给我换了好衣服，又给我点心吃，我却使她失望。
贵妃的声音很温柔：「不妨事，好好照应她。」
又道「只是辛苦清竹你了。」
3
清竹姐姐教我做针线，我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因为紧张，手心出汗，污了一大片缎子。
她叹口气「算了算了。」
我如释重负，连忙拿起比我高的扫帚去扫地。
梧桐树早已掉光了叶子，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扫，我在院子里冻得直跺脚。
终于清竹姐姐唤我「进来吧，给娘娘捏捏腿。」贵妃终日坐在榻上看话本子，常常坐得腿僵。
我忙不迭地偎到贵妃腿边，火炉旁真暖和呀，我捏了几下，脑袋越来越沉。
梦里闻到一股香气，我睁开眼睛，咽了一下口水。
清竹姐姐笑道「叫你捏腿，你倒好，抱着娘娘的腿睡着了，害得娘娘半天没动。」
贵妃温柔地说「珠儿，起来吃烤栗子吧。」
清竹姐姐尖叫「要死了，口水都流到娘娘裙子上了。」
贵妃却笑了，我没因为这事儿被罚，一个人吃了一大半的栗子。
4
其实松筠姐姐说的不对，皇上每年都会来一次琼月阁。
每到这时，清竹姐姐会把我拉开，留下贵妃和皇上单独相处。
直到皇上离开，她才允许我跟着她一起进去。
接下来的几天，她会特别留意宫中的消息，每年却都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日子像流水一样安稳地过去。一直到我十六岁，清竹姐姐二十六岁这年。
这年的年初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娘娘病逝了。
我刚入宫的时候就听说，在皇上还是最不受宠的三皇子的时候，皇后就嫁给了他，她虽然出身不高，为人却十分宽厚温和。
消息传来那天，清竹姐姐叹了口气「接下来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了。」
果然，内务府开始克扣我们的份例，春寒料峭的时节我们却没有足够的炭火。
清竹姐姐决定不出宫嫁人了。
贵妃执意赶她走「缘分终有尽日，你去宫外过你的日子去吧。」
清竹姐姐跪在地上哭了很久，娘娘也没有松口。
她和我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对我说「娘娘身边贴心的人只有你了，你要照顾好她。」黑暗中，我拼命地点头。
5
清竹姐姐一走贵妃就病倒了。我去了许多次太医院，只有一位太医匆匆地来了一趟，开了一副药，娘娘喝了也没见好。
她一日比一日更瘦，脸色更加苍白。
转眼又到了皇上要来的日子。
贵妃一改往年的冷淡，用心地梳洗，换了颜色鲜亮的衣服，还特意在脸颊上多抹了一点红，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皇上看见她的时候，眼神亮了起来。
我正要退出去，他对我说「小丫头，拿些点心来。」
我把点心拿进来的时候，皇上的脸色又冷得像冰块一样。
贵妃一句话也不说，坐得直直的，看着面前地上的日光。
我摆点心的时候，皇帝突然抬起了我的脸，「这个小丫头，跟你年轻时倒是有点像。」
「你叫什么？」皇帝问我。
我眼睛看着贵妃，不敢说话。
「她叫珠儿。」
「哦，珠儿，这个名字不太好听，我给你个新名字，封你为玉贵人，怎么样？」
贵妃笑道「嫔妾跟前，就剩这么一个可心儿的人，还是留给我吧。」
皇帝冷笑道「珠儿，你自己说，愿不愿意跟我走？」
很轻微地，贵妃晃动了一下，似是支撑不住。
她前一日咳了半夜，咳出了血。
我跪到地下磕头「奴才愿意。」
6
作为皇上近年纳的唯一新人，我自然成了众矢之的。
从前的良妃，如今的新皇后，她尤其视我为眼中钉，常常将我叫到宫中折磨。
可我的确是盛宠，每晚皇帝都来我宫中，
我命最有资历的太医去给贵妃诊治。
贵妃宫中新的丫鬟替她传话「谢过贵人，只是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事。」
我拉住她的手「贵妃没有别的话吗？」
「她说，好自为之。」
我偏过头，看檐角青空，咽下眼角心头的酸涩。
「贵妃脾胃虚弱，却爱喝龙井，可是绿茶伤胃，你多多为她泡老君眉。」
「贵妃有时坐久了突然起身，会头晕，你得在一边看顾，提醒她慢一些。」
琼玉阁的门紧紧地关着，只有一棵石榴树，将枝条伸出院墙。
石榴红了，我却不能摘一个最漂亮的放在娘娘案头。
伺候我的宫人劝我「小主，回去吧，秋老虎也凶，这样大的日头别晒中暑了。」
她又道「听说王贵妃仗着出身高贵，从前就很傲慢，因此才失了宠。小主虽然伺候她几年，如今身份不同，她也不该这么给小主没脸。」
我打断她「我永远是贵妃的人，心甘情愿。」
7
今晚皇帝照旧来了我的宫中。
我服侍他在一张舒服的榻上坐下，命宫人全部退下。
皇上眯着眼休息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昨天，讲到哪里了？」
我说「讲到那年春天打猎。」
「是呢，那年春天。」
我将手搁在膝头，竖起了耳朵。皇上沉浸在回忆里，声音非常的低沉柔和。
「那年春天，我十六岁，父皇带我们去围场打猎。因为不受宠，我骑的马、用的弓都是劣品，平常也没有人好好教我，所以我一直落下风。」
「大哥二哥都射中好多猎物，父皇见我一无所获，和哥哥比起来越发笨拙，更是不喜，策马扬鞭，将我落在身后。」
「一只小鹿突然从我马前蹿过，我很高兴，正要搭弓，我的马儿却受了惊，发了疯似地跑起来。」
「我闭上眼睛，以为这次非死即伤，却忽然有人套住了我骑的马，跳到了马背上，很快地将马制服了。我在那人怀中睁开眼睛，面前是一张世上最美丽的脸。」
他睁开眼看我，我心领神会「是贵妃。」
他点点头，又继续讲下去。
「那是我长大后第一次见到阿昭，昨晚跟你说过的，这是她闺中的名字。」
「她勒住马，跳到地上，穿着明黄色的衫子，仰着头对我微笑。」
「她对我说：阿衡弟弟，好久不见。」
「她那时可比我高贵太多啦。她的祖母是公主，祖父是开国将军的后人。我呢，不过是一个生母早亡，不受宠的小皇子。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是皇后所生，一个是贵妃所生。即使从外貌看，两人都丰神俊朗，远远把我比下去。」
「正当我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她对我说，阿衡，我送你回营帐。」
「我告诉她，我不能回去，因为我还什么都没有猎到。」
「她说，这好办呀，随即又带着我翻身上马，手把手教我挽箭拉弓，我终于射中了一只狍子。」
「回到营帐，父皇宣布要给我的大哥赐婚，赐婚的对象就是阿昭。」
「他顺便为我也指了一门亲事，姑娘出身不高，但配我也绰绰有余了。不过，我也认为那就是我的命。没想到我跟阿昭到底是有缘份的……」
皇上的声音渐低，终于歪着头睡着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去，吴公公轻声问我「陛下睡着了？」
我点点头。他很欣慰地叹道「陛下好多年没有这样睡过觉了。」
8
故事听到一半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缠住吴公公给我讲下去，他一开始不情愿，但被我磨不过，于是小心地环顾四周，然后低声讲给我听。
先帝有三个皇子，其中最受宠爱的是大皇子。大皇子是皇后所生，从小聪明伶俐，更兼心地仁厚，很早就被立为储君。
二皇子是贵妃所生，贵妃娘家势力很大，自己也得宠，因此二皇子也地位尊贵。
大皇子十九岁正要娶太子妃那一年，突然病逝了。他本来身体是很强健的，这么突然去世，皇后受不住打击，很快就也跟着去了。
渐渐地开始有传言，说大皇子死得蹊跷，先皇的心里，就留下了那么个疑影儿。好巧不巧，朝中有人提议，储君之位不可空置，二皇子是绝佳人选。
先皇还未从丧子丧妻之痛中走出来，闻言大怒，当即将那人砍了头，又将二皇子禁足。
二皇子心急，发动了宫变，却被人倒戈，打入天牢，废为庶民。
吴公公讲到这里，就停住了。接下来的事我自己猜也猜到了。大皇子去世，二皇子被废，没多久先帝也猝然驾崩，原本无人在意的三皇子，就这么登上了皇位。
9
皇后查了过去一个月的敬事房记录，以狐媚惑主的名义罚我跪在烈日下的院子里。
她有意要蹉磨我的身体，因为她担心我生下新的皇子。
我脾气倔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一言不发地去院子里跪好。
白晃晃的日头下，热气自各个方向包围我，一开始只是淌汗，渐渐地精神恍惚，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是二皇子的出现使我脱了困。
他是这么说的，「让母后烦心的人，打发得远一点就是了。」
10
我被赶到离皇帝最远的一处居所，他一连几个月也没再来看我。
这很正常，我本来也只相当于一只耳朵。
我去小池塘边钓鱼，一只玄猫蹲到我脚边，我钓一条它吃一条，我伸手去摸，它却灵巧地一转脖子，躲开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这猫是喂不熟的。」
男人长身玉立，点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
我忙着回避，慌里慌张地，被脚下盛鱼饵的木桶绊到，脚下一滑。
这下子要变成落汤鸡了，真丢脸。
二皇子伸手拉我，用力过猛，使我撞进他怀里。
他迅速将我推到一边，我像个团团转的陀螺，终于立住脚。
「还是这么毛手毛脚的。」他整理着衣袖，看也没看我一眼。
我有些气恼，明明是你突然出现，吓人一跳。
但我什么也没说，一个不得宠的小妃子，哪里敢得罪尊贵的皇子。
11
晴空下一声惊雷，大滴的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我抱头躲进假山的山洞里。
他却也跟了进来，和我挨得很近。
完了，这要是被人看见，我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我鼓起勇气戳戳他，「那个，要不，让我出去？」淋雨反正死不了人。
他紧紧抿着嘴唇，脸色苍白，没有搭理我。
又一串滚雷碾过天空，巨大的声响摇撼着天地，我心中一阵兴奋，最喜欢听雷声！
强光一闪，身旁的人似乎是预感到下一波雷声的来临，突然抱住了我的胳膊。
他那么高，此刻有些滑稽地拧着脖子，把脸凑在我衣袖上。
我很无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这么害怕打雷呀。」
12
秋风渐紧，贵妃的病又加重了。
与此同时，我上蹿下跳，试图重新引起皇帝的注意。
在以为他会来的地方，我放风筝、救小猫、爬树摘果子，竭力表现我的活泼天真。
本来想唱个歌，跳个舞的，被劝住了。「小主的舞技和歌喉，实在还需精进。」
就这么折腾了好多时日，一次也没碰上皇帝，我攒的一点细软倒是消耗殆尽。
「咱们打探的消息，好像不是很准呀。」
身边的丫鬟带着哭腔，指天发誓「奴婢绝没有昧下主子的钱，都用来打点了。」
「所以是谁给咱们传递的消息？」我翻身坐起，认真地问。
「是皇上的贴身公公……」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手段。」我竖起大拇指。
她抽噎着继续：「他最喜欢的干儿子的同乡的哥哥。」
「好嘛，曲里拐弯，能碰上就怪了。」我颓然瘫回床上。
13
中秋家宴，我终于又见到皇帝，就是隔得有点远。
二皇子坐在离皇上皇后最近的位置，从容地举杯敬酒。
大皇子已经去世，底下的其他几个皇子都年龄尚小，因此他最得器重。
皇后看他的眼神无限怜爱，也许从他身上看见了下半生的富贵与顺遂。
可是二皇子小时候，暴雨的天气，只因为打碎了一只茶盏，她就把他丢出了宫门。
小不点儿可怜巴巴地蹲在墙角，雨水直往他脖子里面灌，看向我的眼神像一只受伤的小狗。
我停下脚步，用伞罩住他。
那天也打雷下雨，我看着天空想象着雷公电母，无限向往。
小不点儿抱住我的腿，吓得大哭。
「你哭什么呢，打雷多好玩儿呀。」
平日里困在这宫城里，闷死人，雷声闪电使我觉得很痛快。
他抽噎着抬头看我，又埋下头哭得更凶了。
14
我正沉浸在回忆里，宫人报说贵妃娘娘来了。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满头珠翠映得她脸似芙蓉，瞳翦秋水，恍若神妃仙子。
一下子，连宫里公认的美人，如今的皇后，都显得眉眼粗糙，容色暗淡。
贵妃盈盈地向皇帝行礼，落座，皇帝眼睛发亮，绷了半天，还是漏出一个憨厚的，像傻小子般的笑容。
「来人，将朕面前这盘果子端给贵妃。」
其实贵妃面前的桌子上，也堆满了果子，不过在宫里，皇帝赏的东西总是显得更珍贵一些。
很快，我发觉贵妃的眼神总是从二皇子的身上掠过，心中莫名感到不安。
15
皇帝当晚就去了琼月阁，吃了一个闭门羹，又来找我。
我住的地方太远，他在路上滑了一跤，心情更加烦躁。
「谁把你安排到这么个鬼地方来的。」他气呼呼地踹掉了脚上的靴子。
他现在的样子，活像是话本里第一次约姑娘在花园里相见却被爽约的年轻人。
「倒杯茶来呀，调教出来的人这么笨！」
我赶紧屈着身子，捧一杯茶过去。
他喝了一口，气鼓鼓地把茶杯掼在桌子上。
「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变，还是这么任性！」这句就不是骂我了。
皇帝的气略平了些，帝王的威严持重渐渐恢复。
我沉默着，从前清竹姐姐总嫌我话多，如今我已学会在不需要开口时就闭紧嘴巴。
最终还是皇帝忍不住了，叹口气，继续讲故事。
「我登基以后第一件事就是下旨纳她当妃子，把除皇后以外最尊贵的位置给她。」
「那时我终日繁忙，批不完的奏折，可是只要有空，我就去陪她，哄她开心。」
「刚进宫时，她总是不笑，那阵子一次也没有笑过。听说有人在背后议论她从前的事，我的意思是把那几个人全杖毙了，她倒是劝说不必如此。」
「听说她喜爱民间俚俗的玩意，我叫人运了一大车的泥人儿，竹雕的小物件，还有整箱的话本子。」
「我抽空看玩笑的本子，记了许多笑话，讲给她听。她总是很捧场地微笑，我自己倒是先笑得肚子疼。」
「直到有一天，我灵机一动。」
皇帝停住话头，眸子阴沉沉地暗下来。
嗯？接下来的事情是我不能听的？
他正色警告：「朕给你讲的故事，不可透露给任何人。否则，当心你的小命。」
我难道还能拔脚就走吗？我乖巧地点了点头。
「有一天，我找了一件合适的宫装，打扮成一个小丫头的样子，就像你这样的一个小丫头。贵妃要喝茶，没人答应她，都被我打发走了嘛。」
「我捧着一杯茶进去，立在她身边，看着她翻话本儿，喝茶。」
「下去吧，她这么跟我说，头也没抬。」
「我捏着嗓子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吗？她这才抬头看我，看见我的样子，惊得将一杯茶都泼在了我身上。一边嘴里说着该死，一边替我揩拭，憋不住，终于笑得捂着肚子，直叫哎呦。」
「我当时多得意呀，贵妃笑起来没有半点装假的成分。」
我心想，您要是屈尊为我表演这么一出，我也会笑得真心实意的。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当了皇帝人人仰他鼻息，自然痛快，却又希望有人把他当平常人。
16
当天夜里有人来报，贵妃不好了。我光着脚就下了床，皇帝嫌我碍事，推开我自己火急火燎地穿好了靴子，匆匆地赶去琼月阁。
我跟上了他，心里焦急。想起白天见到贵妃的情景，不知怎的，「回光返照」几个字涌上心头，使我打了个寒颤。
赶到贵妃病榻前，她已经奄奄一息。
看见皇帝，她的眼睛亮起来「让我见见他。」
皇帝声音沉痛「阿昭，总有一天我们都能见到他，但如今，我希望你留下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握住贵妃的手，把自己的额头抵上去。
贵妃抽不出手，把头扭到另一边，声音哀怨「到如今你还骗我，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骗我。」
她悠悠吐出一口气「我累了，请您回去吧。」
皇帝身体僵直，一动不动，两人沉默地僵持着。
良久，贵妃突然喊我「珠儿。」
我膝行过去，掩住哭意，用尽量正常的声音回应「我在呢，娘娘。」
贵妃终于看向皇帝「我求最后一件事，放她走吧。」
他却攥紧她的手，咬牙道「你敢丢下我，我让她陪葬。」
17
贵妃去世以后，琼月阁的草迅速地长了起来，荒烟蔓草之间，一个小鬼在游荡。
迟迟更漏，滴答、滴答、滴答，天似乎永远不会亮，等到终于亮了，一切又是那么苍白空漠。
我没有真的变成鬼，但是孤独和寂寞蚀空了我的心，没有心的话，和鬼也没差太多。
有天夜里，二皇子踏着露水向我走来，月光下，他俯身问我「失宠了，不开心？」
我懒懒地倚着廊前柱子，将手里的草茎打了个结，没搭理他。
「想要出人头地，在这里玩草怎么行，要不要我帮你？」
我抬抬眼皮「不用了，我哪儿也不想去。」
他语气讥诮「当初从小丫鬟爬到贵人的心气儿哪去了？」
我语气苦涩「你走吧，别在这里嘲笑我了，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也许哪天我觉得喘气太累，往地上一躺，就走了。」
「想死还不好办？白绫？毒药？我都能给你弄来，再不济，院里有口水井，你忘了？」
我摇头「死需要勇气，我现在是一滩烂泥，烂泥没有勇气。」
他原地团团转了两圈，然后背着手看我，「你想不出半点想要的东西？」
我说不出自己想要什么，只道「进宫的时候，我只有八岁，家人都去世了，两手空空，可是贵妃对我很好，日子平静又快乐。现在呢，贵妃走啦，我又走不出去，只能在这里等着变成鬼。」我打了个寒战，也许变成鬼也是困在这沉沉宫墙里。
二皇子脸上转瞬即逝一抹笑意，「既然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我就随便给你点东西。」
说完这些他就走开了。
天边悄悄露出了曙意。
18
有人把我摇醒，「姑娘，别睡了，风大，会着凉的。」
我眨眨眼睛，看见这老人眼角的皱纹细细褶在一起，年纪好大了。
我问孙嬷嬷为啥会来这里，她耳朵不好使，含含糊糊地叽咕几句，我就懒得再问。
有一天她突然说「这棵石榴树还是我看着栽下的，那年贵妃有喜，种石榴，多子多福。」
我立马翻身坐起「你是说，你从前是伺候贵妃的？」
生活里突然多了点乐趣，孙嬷嬷像一口陈年坛子，一肚子宫中秘辛。
她拣着米，悠悠开口「从前平宁公主跟娘娘感情是最好的，常常来看娘娘，两人在一起叽里呱啦，能说上半天的话。」
我皱皱眉头，从来没听说过平宁公主这个人，嬷嬷是不是老糊涂了。
「她死得早啊，才二十岁。」
「死那么早？」
「驸马娶了小妾，公主心里不痛快，就死了。」
「驸马还敢娶小妾？」
「他姓刘。」
我懂了，驸马是皇帝母家的人，皇帝即位，把自己的姊妹嫁过去，光耀母家的门楣。
「公主来贵妃面前哭，说自己本来就是下嫁，驸马粗俗，还好色，要是先帝在，这么低的门第，怎么配娶公主呢。皇帝来找贵妃，听见了呀。」
陈年往事，我还是听得心惊「他不生气？」
孙嬷嬷摇摇头，「后来公主病了，皇帝还请宫中的太医去照顾她呢，哪知道，没上半个月，公主就去了。」
「贵妃当时已经有身孕了，为了这事心里难受，小皇子刚生下来就没了。」
孙嬷嬷发了会呆，又说「良贵人倒是在那年生了个皇子，她本来只是个小文官的女儿，母凭子贵，得意极啦。」
19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野草蔓生的琼月阁中今日和昨日之间没什么区别，外面却已换天。
贵妃去世后的第三年，皇帝去世，二皇子顺顺当当地登上了皇位。
下雪的那天，我去外面折腊梅花，预备供在娘娘案头，出去没有多久工夫就失了火。
有人紧紧拉住我手脚，似乎怕我冲进去，我眼睁睁看着琼月阁的一切烧成灰烬。
木头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黑色的烟尘在空中打着旋儿，以后，我的安身之地，又在哪里呢？心里一阵绞痛，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是在陌生的宫室，埋在层层的被子底下，我吃力地把手抽出来，搁在被面上，金丝银线绣的牡丹花，凉的芯子，使我清醒了一些。
有个身影覆上来，把我的胳膊送回被子里，然后掖了掖被角。
我眨眨眼，在微弱的烛光映照里，看见熟悉的脸。
喉咙痛得要死，我吃力地发声「这是哪儿？」
他起身将茶水端过，默然地将我扶起，把茶水递到我嘴边，「喝吧。」
我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呛住了，咳得撕心裂肺，却还是问「这是哪里？」
他看进我的眼睛「这是皇帝新纳的妃子的宫室，你是这里的主子。」
我疑惑地皱紧眉头「这怎么可以？」
他笑了「傻瓜，这有什么难办到，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一切重新开始。」
他揽我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说「我给你起了新的名字。」
身为皇帝有无上权力，抬抬手就抹去一个小丫鬟的前二十年。
我明白这是他的好意，所以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成了新帝的妃子，从前认识我的人，没在我面前出现过。
20
有天，他把一个小匣子递给我「这是从前贵妃的东西，给你做个纪念。」
我接过，放到一边。
他将我扑倒在床，密密地亲我，而后恨恨地在我耳边说「为什么不开心？因为没跟你商量就烧了琼月阁？」
「我没有不开心。」
他拥紧我「难道要我把心掏出来，证明我有多么在乎你，才能让你专心一点，也多在乎我一点？」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来。
他终于也不再质问，只一味地索取，身体比心要简单，我停止思考，热切地回应他。
他睡着了，消瘦的脸埋在被子里，我轻轻用指腹摩挲他的眉头，他半梦半醒地握住我的手。
不是不在乎他，如今我拥有的一切都是他好心好意地捧到我面前。
入宫时，我只是个粗使的小丫鬟，如今却在富丽的宫室被许多人伺候着，锦衣玉食。
可是长夜无眠，总有什么东西沉沉压在我心头。
我披衣起身，在烛光下打开了那只匣子，回忆扑面而来，我将匣子关上，许久，才又默默打开。
等看完匣子里的东西，我已经手脚冰凉。贵妃留下的东西里，除了一些首饰，话本里夹着一张药方，一张对初生的皇子身体特征的描述。
这些东西证实了我心中的猜测。
平宁公主的死是先帝的手笔，因为她冒犯了他。
贵妃生下的皇子却并没有死，就是如今君临天下的人。偷梁换柱，仅仅因为当时贵妃母家势力强大。
什么都能给她，却杀掉她的密友，夺走她的孩子。
21
第八次逃离未果，皇帝将我禁足在宫里。
他扶住额头，对我说，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有些玩厌了。
看我还不解下身后的包裹，他冷笑「里面装了多少东西？够你在外面过好日子吗？」
眼神暗下来，他用警告的口吻继续「你知不知道世间多么凶险，你以为都像话本里写的，遇事就有好心人助你逢凶化吉？事实是，你今天逃出去，明天就被豺狼虎豹吃干抹净。」
我小声反驳「也不至于那么可怕。」
他被我气笑了「你八岁入宫，一切的经验都是在这里学到的，我知道你嫌宫墙里闷人，可是，你也只能在这里活下去。」
他声音渐低「珠儿，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22
我们的命运，某一天突然改变了。
国土大半地方连年干旱，终于天降甘霖，一场洪水又把刚刚冒头的希望冲走。
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终于揭竿而起。
外族乘机入侵，皇帝御驾亲征，却节节败退。
终于有天，乱军用圆木撞开了宫门，四处火起，映红了半面天空。
我改头换面，什么也顾不上带，眼见快跑出去了，却被一伙人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一个笑得淫邪「小娘子穿成这样，倒是越发风流。」
他将我扑倒在地，眼睛直瞪瞪地，好不吓人，一枝箭自后胸将他射穿。
本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皇帝，一身寻常打扮，出现在我面前。
他拉起我的手，穿过重重的宫室。
我想解释我这次只是为了逃命，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做他的妃子，也不是非离开他不可。
他将我塞进一个密道的入口，叫我跑快一点。我拉住他的手「你不跟我一起走？」
他苦笑「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我吗，这次我放你走。」
我拽住他不放「你跟我一起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眼露惊讶，喃喃道「你想我跟你在一起？我以为，我以为你并不喜欢我。」
我急得跺脚，指天发誓「我喜欢你的，喜欢的，我只是，只是害怕我们像贵妃和先帝那样。你是皇帝呀，碾死我像碾死一只小蚂蚁，我喜欢你，可是我怕，我怕有一天……我怕那时候我会恨你。」
他用手指封住我嘴唇，重重点头「我明白了，我都明白了。」
他用力将我推落地道，在我头顶最后看了我一眼，缓缓将石板门关上了。
23
一个王朝倾覆了，兴亡的夹缝里，一个笨拙的姑娘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
后来，我拥有了一个小小的面摊。一勺猪油，一勺酱，浇上面汤，盛入银丝般的面条，再烫几棵小青菜，阔气些的客人会再要一只煎鸡蛋，亮汪汪地搁在上头。
晨昏四季，风雨不改地出摊。烟尘水汽里，粗布围裙由翠蓝色褪成淡白，我的容貌也不再鲜妍，看上去也就像个卖面的。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就直起腰，扇着蒲扇，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岁月真长，经历了那么多事，才过了半生。
有个客人走过来，抖抖包袱上一路的风尘，在小凳上坐下，向我说「要一碗面。」
我揭开锅，在蒸腾的水汽里，把面条放进锅里。
一碗面上桌，客人说「我没有要鸡蛋。」
「知道，这是送你的。」
他笑笑，埋头将一碗面吃尽，起身拾掇碗筷。
我惊讶地挑眉「这么勤快？」
这个远路而来的中年人，他冒冒失失地走到我身边，伸手将一缕乱发别到我耳后，「珠儿，好久不见。」
完结～
后续有空写个番外。
古代的丫鬟每天都做什么？
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论敬业精神，放眼望去整个京城也没有比我更合格的狗腿子。
作为卖身的丫鬟，我只是小姐故事里的附属品，是说书人口中不值一提的存在。
但我从未有过不甘心，小姐那么好，我能注视着她走完这久久的一辈子便是我最幸福的事。
1
小姐身子丫鬟命。
我犯错时李嬷嬷总是这么说我，我听了有些不理解。
小姐生下来就是小姐，丫鬟生下来就是丫鬟，明明是投胎便定好的事情。
我被人牙子卖进王府的时候刚满六岁，那天爹爹破天荒地在集市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我，只给我，没给哥哥和弟弟。
出门的早上娘亲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里面卧着两个鸡蛋，弟弟眼馋得不行想要拿筷子抢。
娘亲侧目怒斥：「那是单给你姐姐的。」
平日里受尽万般宠爱的弟弟第一次挨了骂愣在原地。
「给你。」我把其中一个鸡蛋夹给了弟弟。
娘亲还想要阻拦，我却说：「我吃的少，这些太多了。」
娘亲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孩子。」
我是家里的次女，上面有一个读书的哥哥，下面是一个和我相差两岁的弟弟。
明明都是小孩子，却总是被逼得需要懂事。
这句话是隔壁王盼娣姐姐说的，她是家里的老二，但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姐妹四个在今年刚出生的幺弟面前都是中间人。
王盼娣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编着竹篮，看着我与老四念娣翻花绳：「大姐今年就要嫁人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我问：「离开家就会变得好起来吗？」
王盼娣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嫁的男人要有良心，还要生小子才算好。」
弟弟出生的时候虽然我才四岁，但娘亲痛苦的尖叫和端出来的血水至今让我感到心惊：「那我还是不要离开家了。」
「那小苹果可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左邻右舍都会嚼舌头的。」王盼娣搂着她的四妹同我笑做一团。
那时谁也未曾想到第一个离开的人是我，不是作为蒙着红盖头被抬走，而是以二两银子成交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2
五文钱=一斗米。
一千文=一两银。
我掰着手指头算不出来，一个我可以换多少米。
人牙子是个板着脸的矮胖妇人，见我被卖也不哭闹她面色缓和不少：「今年收成不好，你也别怨你爹妈。你不和我走，全家都要受冻挨饿。」
我仰着头问她：「我少吃一点也不行吗？」
没等胖妇人回答我的问题，屋子里一个女孩突然嚎啕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娘……」
其他女孩子也跟着突然哭起来，倒是给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要应该跟着一起哭嚎。
胖妇人一声怒喝：「别哭了，再哭卖你们去窑子。」
女孩子们被吓到了，收了声音只敢哽咽着。
我的反应向来有些迟钝，突然开口问：「他们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胖妇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冲我点点头：「年纪小倒是想的通透，你们也一样，早想开早解脱。我胖婶不挣那毁姑娘清白的钱，你们都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到了主人家手脚麻利，机灵一些，日后过的可都是好日子。」
我从生下来便过的都是苦日子，胖婶说的好日子有多好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胖婶在屋里来回踱步挨个仔仔细细看了所有女孩子的长相，好看的被她拽起来单拎出了一列，到了我她却只是草草看了两眼：「长得漂亮的，到了岁数给府里头的少爷们当个通房丫鬟，这便是你们能为自己挣到最好的命。」
那看来我是没这个命了，看着水里倒映着的我这张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脸暗自想着。
肚子发出「咕噜咕噜」饥饿的声音，不知道我走前剩下那一大碗面条下面被藏起的荷包蛋有没有被人发现，如果爹娘看见会不会能想起我这个懂事但多余的二女儿，哪怕片刻也好。
3
我和其他五六个女孩挨着站成一排，胖婶谄媚地对着眼前一位中年男子介绍：「这个最漂亮，这个会识字，这个会女红，这个力气大。」
到了我的时候胖婶停顿了几秒又开口：「这个最聪明。」
买卖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个通身贵气约摸十岁的贵小姐突然从偏门进来：「李管家，是在给我挑丫鬟吗？」
「是的，小姐。」李管家连忙矮身回话，然后朝着我们这边威喝道：「还不给大小姐行礼。」
行礼？怎么行礼？我一个村野丫头哪学过这个？
一个念头在脑海闪过，我恍然大悟，「噗通」一声跪下喊着：「一拜天地！」
我这掐着嗓子的一叫唤着实吓了李管家一跳。
见我跪下，其他没见识的小丫头也跟着跪下了，惹得小姐咯咯乐起来。
看这位大小姐的反应，我觉得我真是没辱没胖婶赞誉的聪明一词，我连忙又喊着：「二拜高堂！」
所有小丫头跟着我齐刷刷又给小姐拜了一拜。
胖婶脸涨得通红：「这帮小丫头片子才收上来还没来得及教，让小贵人看笑话了。」
大小姐笑得「诶呦诶呦」岔了气，拉着一旁上了岁数的妇人给自己揉肚子指着我说：「我就要那个「一拜天地」。」
因为这件事，大小姐给我取名喜儿。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陆之苹的乡野丫头，也再不会有亲近之人叫她小苹果。
有的只有这个跟在将军府大小姐身后的小尾巴——喜儿。
4
总有人讥讽我们这些跟在贵人身边的下人为狗腿子，那我自认为是一条合格的狗腿。
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李嬷嬷说我干活不积极，惹祸第一名。
努力去打扫庭院，扫帚比我人都高，至今也未能驯服它。
伺候小姐去洗漱，腿短绊倒在门槛，把小姐泼了个正着。
精心学习上红妆，散头白脸大红嘴，谁看都以为见了鬼。
我至今能安然无恙地待在府里，全是因为小姐偏爱，李嬷嬷一要罚我她便护着我：「才是个小孩子，哪里做得来这些。」
于是我每天除了给小姐解闷外便没有旁的事了，比如现在我薅了老爷的名贵兰花叶子只为给小姐编个草蛐蛐。
小姐正在窗旁练字，我拿着编好的蛐蛐凑到小姐旁边，看着小姐娟秀的字体我指着一个字说：「这个字奴婢认识，是苹果的苹。」
小姐摇摇头，在这个字旁边又写了一个字：「这个才是苹果的苹，那个是萍水相逢的萍。」
我问：「什么叫萍水相逢？」
小姐给我耐心解释：「素不相识之人偶然相遇。」
我把草编的蛐蛐放到小姐的砚台旁边：「我和小姐也是萍水相逢。」
小姐被我逗得笑起来：「是这个意思，但你我萍水相逢，你却要和我拜堂。」
我的糗事被提起脸烧得通红小声辩解：「奴婢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小姐把毛笔搁下摸了摸我的头：「现在也还是小孩子。」
我不服气道：「奴婢都八岁了！」
但我又想到小姐今年过了金钗之年，盘起的长发上开始佩戴起各式精美的发簪，对于十二岁的小姐来说可能我的确是小孩子。
「走，我带你去集市逛逛。」小姐把桌子上的物什随意归拢了一下。
「啊？又翻墙吗？」我想起上次和小姐偷偷出去被李嬷嬷打了屁股，现在都能感觉到屁股疼痛的滋味。
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这次不会挨打，我去求大哥带我们出去。」
我眼睛亮了亮，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小姐。
5
「大哥，你就带我出去吧！」小姐扯着大少爷的衣袖开始撒娇：「我还是不是你最最最最喜欢的妹妹！」
「家里就你一个女娃……没的对比。」大少爷刚从练武场回来，正坐在前厅里拎着茶壶喝水。
刚下朝的老爷看见后发话：「你就带你妹妹出去逛逛吧，省的老祸祸家里这些玩意。」
「那也不能出去祸祸别人的啊，还不是要赔钱。」大少爷扶着额看着对自己眨着水润杏眼的妹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趁我没反悔，走吧！」
小姐开心极了，忙跟着大少爷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拉起我的手：「快走快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人开心。」
小姐自小开朗可爱备受老爷喜爱，夫人每次惩罚小姐的时候总有老爷在一旁搅浑水，以至于小姐的性子越发跳脱。
得亏李嬷嬷的教导强硬，小姐才勉强在外端得一副名门千金的架子。
但私底下策马耍枪、招猫逗狗、以及躲在大少爷身后朝貌美的小娘子吹口哨。
当然这桩桩件件都少不了我这位狗头军师背后的出谋划策。
李嬷嬷经常说我：「净出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
我次次都低着头认错。我错了，下回还敢。
小姐却不同意李嬷嬷的话：「耍点小聪明没什么不好，世上有几个人有大智慧？」
我听后连连点头，我一个小丫鬟要是真有着老爷嘴里那些安邦治国的谋略，这才是让天底下的男人都变成了笑话。
6
「沈兄左拥右抱真是好福气。」在集市大少爷的几位好友迎面走来笑着打趣。
大少爷左手拽着小姐，右手拎着吃肉包子的我冷眼瞪过去：「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拎着相差 6 岁的幺妹，小豆丁的我又跑在身后，哪怕是剑眉星目初有将门风范的大少爷爷看起来也有一丝滑稽。
几位公子一起笑了笑，其中有一位邀约道：「听闻前面新开了家茶楼，不如一起去看看？」
大少爷本想拒绝，但小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抬着头睫毛忽闪忽闪：「哥哥，我想去。」
我站在听见几位公子被可爱击中心脏的抽气声。
「难怪沈兄每次下学都匆匆忙忙往家赶，要是我家妹妹也如此可爱便好了。」一位公子忍不住去捏小姐的脸。
我心中大惊，礼数合不合我不知道，但小姐最讨厌别人捏她的脸，连老爷都不行。
「啪」地一声小姐的手已经挥开这位公子的手，面色不霁冷哼一声。
大少爷先我一步按住小姐的肩膀：「知兰，算了。」
我也连忙上前蹲下装模作样地给小姐整理裙摆，小姐回过头向上看了大少爷一眼，不满地开口：「不是说前面新开了茶楼吗？」
几位公子连声附和：「对对对，要是不快些怕是雅间被旁人订了去。」
我听见有人小声埋怨那位手被打红的公子：「我看你是疯了，如果今日沈兄没出手干预，就是今日那将军府的小姐折了你一只手你都要认命。」
小姐对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即便是犯了错误在小姐那也会轻轻就此揭过，以至于我忘了小姐是天子脚下真正的名门千金，每日里她就算是笑着，下巴也是微微抬起，傲慢与疏离永远刻在她的骨子里。
那时候我也突然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对村里温柔的盼娣姐姐可以自称我，而对于同样待我极好的小姐却要自称奴婢。
生来便天差地别，怎能相提并论。
7
「喜儿，快来看看今日穿哪件袄子比较衬这对珊瑚耳环。」
小姐最近高价得了一对珊瑚耳环喜欢得不得了，自从进了年关就没摘下来过。
我从屋外进来缓了缓身上的寒气忙走进里屋：「奴婢记得刚入冬少将军为您猎了只白狐，整皮做成了大麾，余的皮毛缝到一件对襟红袄上，那件奴婢看就不错。」
依我看这对珊瑚金丝镂空耳环，大红大金俗气得很，只有小姐仗着一副明艳长相才撑的起来，旁人来戴的话，那人可就完全成了个珠宝展示架。
小姐随意翻着手头的梳妆匣子，突然痛呼一声，手中把玩的金钗没握住掉落在地，紧接着便一个耳光就打向身后的小丫鬟：「蠢货，你在做什么？」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笨手笨脚没轻没重弄疼了小姐。」
随着年纪增长，小姐性子愈发变得娇纵与霸道，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小姐生来娇生惯养，金贵的身子本应当伺候得小心些，反倒是好说话的主子就会被这帮蠢货爬到头顶上去。
我走上前去俯身把钗子捡起来用手帕擦干净放到小姐桌上，随即踹向那个梳头的丫鬟：「还不快滚，别一大清早就触了小姐霉头。」
那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平日给小姐梳头的三姑姑告假还乡去了，听闻是抱了孙子呢！」我一边给小姐揉头一边说。
小姐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这倒是喜事，你记着一会和李嬷嬷说一嘴，给三姑姑包个红包。」
「哇，听着奴婢都羡慕了呢！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能摊上小姐这样的主子。」我刚想拿起梳子给小姐梳头小姐就按住了我的手。
「去找如意过来给我梳头，我还不知道你的手艺？」小姐对着铜镜白了我一眼，「你要是弄痛了我，我还舍不得打你，岂不是又自讨苦吃了。」
我故作委屈地说：「小姐，奴婢私下有认真练习了。」
「我还不知道你？」小姐的下巴微微抬了抬，「那个簪子给你了，看见我都觉得晦气。」
我连忙拿过金簪，喜笑颜开地说：「谢小姐赏赐，奴婢这就去找如意给您梳头，今天的赏梅会小姐一定美得让那群公子哥移不开眼。」
小姐笑斥道：「去去去，一天天净会寻我开心。」
8
小姐今年芳龄十六，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按常理，及笄之年便该定下婚约。
但老爷与夫人爱女心切不愿将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早早嫁人，便生生挡住踩破门槛的提亲者，硬是将小姐留了一年。
我经常想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小姐，虽然能在小姐的脸上看见与老爷和夫人相像的地方，但小姐这张绝色容颜确实是不知随了谁。
听老爷讲，小姐有可能是随了祖母那一脉，那可是名动天下的绝代美人，哪怕祖父去世后，年过半百的祖母也受到好多王公贵族的追求，祖母不厌其烦躲进了青山庵这事才算完。
最近，小姐情窦初开迷上了话本子，我经常翻墙去给小姐买书，小姐也常常拉着我一起看，和我一起讨论书中的情节。
我年纪虽小不太懂这些爱恨情仇，但前几年一直搁置的识字任务倒是突飞猛进。
毕竟只有认字才能看完话本同小姐一起讨论里面的内容。
我有问过小姐：「小姐您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这么多话本子里有吗？」
小姐头发半干地披散在肩上，趴着翻阅手里的话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小姐不喜欢那个人怎么办？」
小姐慢慢把书合上：「既然父亲让我嫁给那个人，那自然是有原因的。也许是为了家族荣耀的延续，或者为了父兄的仕途平坦，我只不过是红盖头一蒙的事。」
我听完有些心酸：「那小姐的心意便不重要吗？」
小姐示意我过去挨着她坐：「不喜欢有什么不好吗？他三妻四妾我也不会伤心，他对我冷淡漠视我也不会在乎。只要我稳坐主母之位，手握执家大权，我依然拥有我的骄傲与尊严。」
我知道我有些越了规矩，还是轻轻抱住小姐：「那妾室们不还是会欺负小姐。」
只听小姐冷哼：「没生孩子的妾都不如主子身边贴身的婢女，生了孩子又怎样，孩子还不是归到正房夫人名下。」
我有些迷茫：「那为什么当时的牙婆和我们说长得漂亮的如果当了通房丫鬟便会是最好的命？」
小姐听了嗤之以鼻：「她又没被卖进到高门大院里来，听她胡说。正房夫人容得下的便是妾，容不下的找机会处理掉又能如何？入主王府的夫人们没有一个娘家是吃素的，就是老爷们因着纳妾的事发脾气，都要冷静下来先想一想老丈人与大舅哥得罪得起吗？」
听小姐这么一分析，那我岂不是抱紧小姐大腿这辈子都可以狐假虎威了？
「那奴婢要一辈子都陪着小姐。」
小姐搂着我笑起来：「那我嫁人了怎么办？」
「奴婢给小姐做陪嫁丫鬟」
我又接着说：「奴婢未来还可以做姑姑，然后做嬷嬷。一直陪着小姐，还有小小姐和小少爷。」
「好啊！那喜儿便一辈子都陪着我吧！」小姐带着困意如此说道。
9
因为我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进府的时候年纪也小，是不需要和主子告假返乡过年的。
我也确实出了王府无处可去，年年我便跟着忙活将军府的家宴，待老爷年三十那天从宫里回来我们这边也就可以开席了。
小姐对合心意的下人向来宽厚，我们自然不必跟其他下人挤在一起，可以在小姐的院子架一张小桌，而小姐也会将家宴上的一些菜肴赏赐给我们。
「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少将军看着小姐身后低眉顺眼的我一眼。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又小又软又香，少将军怕是在军营里掘地三尺都找不到这种。」小姐从少将军的筷下夺走了一块烧鸭。
少将军刚想怼回去就听夫人说：「兰儿虽然用词不妥，但你确实应当相看合适的对象了。」
「她不也应该嫁人了吗！凭什么只说我！」少将军有些不服气。
夫人依旧轻声慢语：「前几日本来应当举行的赏梅宴因着四公主染上风寒，当日突然取消了，你妹妹本来是要去相看的。」
老爷听到这里也插了一句：「兰儿，你以为成王如何？」
「老爷，许是妾身目光短浅，但这……怕是攀不上。」夫人手中的筷子慢慢放下。
「父亲的意思是……侧室？」我发现小姐握住筷子的手微微有些抖，但她的语气却依旧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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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论敬业精神，放眼望去整个京城也没有比我更合格的狗腿子。
作为卖身的丫鬟，我只是小姐故事里的附属品，是说书人口中不值一提的存在。
但我从未有过不甘心，小姐那么好，我能注视着她走完这久久的一辈子便是我最幸福的事。
1
小姐身子丫鬟命。
我犯错时李嬷嬷总是这么说我，我听了有些不理解。
小姐生下来就是小姐，丫鬟生下来就是丫鬟，明明是投胎便定好的事情。
我被人牙子卖进王府的时候刚满六岁，那天爹爹破天荒地在集市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我，只给我，没给哥哥和弟弟。
出门的早上娘亲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里面卧着两个鸡蛋，弟弟眼馋得不行想要拿筷子抢。
娘亲侧目怒斥：「那是单给你姐姐的。」
平日里受尽万般宠爱的弟弟第一次挨了骂愣在原地。
「给你。」我把其中一个鸡蛋夹给了弟弟。
娘亲还想要阻拦，我却说：「我吃的少，这些太多了。」
娘亲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孩子。」
我是家里的次女，上面有一个读书的哥哥，下面是一个和我相差两岁的弟弟。
明明都是小孩子，却总是被逼得需要懂事。
这句话是隔壁王盼娣姐姐说的，她是家里的老二，但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姐妹四个在今年刚出生的幺弟面前都是中间人。
王盼娣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编着竹篮，看着我与老四念娣翻花绳：「大姐今年就要嫁人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我问：「离开家就会变得好起来吗？」
王盼娣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嫁的男人要有良心，还要生小子才算好。」
弟弟出生的时候虽然我才四岁，但娘亲痛苦的尖叫和端出来的血水至今让我感到心惊：「那我还是不要离开家了。」
「那小苹果可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左邻右舍都会嚼舌头的。」王盼娣搂着她的四妹同我笑做一团。
那时谁也未曾想到第一个离开的人是我，不是作为蒙着红盖头被抬走，而是以二两银子成交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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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钱=一斗米。
一千文=一两银。
我掰着手指头算不出来，一个我可以换多少米。
人牙子是个板着脸的矮胖妇人，见我被卖也不哭闹她面色缓和不少：「今年收成不好，你也别怨你爹妈。你不和我走，全家都要受冻挨饿。」
我仰着头问她：「我少吃一点也不行吗？」
没等胖妇人回答我的问题，屋子里一个女孩突然嚎啕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娘……」
其他女孩子也跟着突然哭起来，倒是给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要应该跟着一起哭嚎。
胖妇人一声怒喝：「别哭了，再哭卖你们去窑子。」
女孩子们被吓到了，收了声音只敢哽咽着。
我的反应向来有些迟钝，突然开口问：「他们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胖妇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冲我点点头：「年纪小倒是想的通透，你们也一样，早想开早解脱。我胖婶不挣那毁姑娘清白的钱，你们都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到了主人家手脚麻利，机灵一些，日后过的可都是好日子。」
我从生下来便过的都是苦日子，胖婶说的好日子有多好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胖婶在屋里来回踱步挨个仔仔细细看了所有女孩子的长相，好看的被她拽起来单拎出了一列，到了我她却只是草草看了两眼：「长得漂亮的，到了岁数给府里头的少爷们当个通房丫鬟，这便是你们能为自己挣到最好的命。」
那看来我是没这个命了，看着水里倒映着的我这张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脸暗自想着。
肚子发出「咕噜咕噜」饥饿的声音，不知道我走前剩下那一大碗面条下面被藏起的荷包蛋有没有被人发现，如果爹娘看见会不会能想起我这个懂事但多余的二女儿，哪怕片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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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其他五六个女孩挨着站成一排，胖婶谄媚地对着眼前一位中年男子介绍：「这个最漂亮，这个会识字，这个会女红，这个力气大。」
到了我的时候胖婶停顿了几秒又开口：「这个最聪明。」
买卖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个通身贵气约摸十岁的贵小姐突然从偏门进来：「李管家，是在给我挑丫鬟吗？」
「是的，小姐。」李管家连忙矮身回话，然后朝着我们这边威喝道：「还不给大小姐行礼。」
行礼？怎么行礼？我一个村野丫头哪学过这个？
一个念头在脑海闪过，我恍然大悟，「噗通」一声跪下喊着：「一拜天地！」
我这掐着嗓子的一叫唤着实吓了李管家一跳。
见我跪下，其他没见识的小丫头也跟着跪下了，惹得小姐咯咯乐起来。
看这位大小姐的反应，我觉得我真是没辱没胖婶赞誉的聪明一词，我连忙又喊着：「二拜高堂！」
所有小丫头跟着我齐刷刷又给小姐拜了一拜。
胖婶脸涨得通红：「这帮小丫头片子才收上来还没来得及教，让小贵人看笑话了。」
大小姐笑得「诶呦诶呦」岔了气，拉着一旁上了岁数的妇人给自己揉肚子指着我说：「我就要那个「一拜天地」。」
因为这件事，大小姐给我取名喜儿。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陆之苹的乡野丫头，也再不会有亲近之人叫她小苹果。
有的只有这个跟在将军府大小姐身后的小尾巴——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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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讥讽我们这些跟在贵人身边的下人为狗腿子，那我自认为是一条合格的狗腿。
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李嬷嬷说我干活不积极，惹祸第一名。
努力去打扫庭院，扫帚比我人都高，至今也未能驯服它。
伺候小姐去洗漱，腿短绊倒在门槛，把小姐泼了个正着。
精心学习上红妆，散头白脸大红嘴，谁看都以为见了鬼。
我至今能安然无恙地待在府里，全是因为小姐偏爱，李嬷嬷一要罚我她便护着我：「才是个小孩子，哪里做得来这些。」
于是我每天除了给小姐解闷外便没有旁的事了，比如现在我薅了老爷的名贵兰花叶子只为给小姐编个草蛐蛐。
小姐正在窗旁练字，我拿着编好的蛐蛐凑到小姐旁边，看着小姐娟秀的字体我指着一个字说：「这个字奴婢认识，是苹果的苹。」
小姐摇摇头，在这个字旁边又写了一个字：「这个才是苹果的苹，那个是萍水相逢的萍。」
我问：「什么叫萍水相逢？」
小姐给我耐心解释：「素不相识之人偶然相遇。」
我把草编的蛐蛐放到小姐的砚台旁边：「我和小姐也是萍水相逢。」
小姐被我逗得笑起来：「是这个意思，但你我萍水相逢，你却要和我拜堂。」
我的糗事被提起脸烧得通红小声辩解：「奴婢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小姐把毛笔搁下摸了摸我的头：「现在也还是小孩子。」
我不服气道：「奴婢都八岁了！」
但我又想到小姐今年过了金钗之年，盘起的长发上开始佩戴起各式精美的发簪，对于十二岁的小姐来说可能我的确是小孩子。
「走，我带你去集市逛逛。」小姐把桌子上的物什随意归拢了一下。
「啊？又翻墙吗？」我想起上次和小姐偷偷出去被李嬷嬷打了屁股，现在都能感觉到屁股疼痛的滋味。
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这次不会挨打，我去求大哥带我们出去。」
我眼睛亮了亮，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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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就带我出去吧！」小姐扯着大少爷的衣袖开始撒娇：「我还是不是你最最最最喜欢的妹妹！」
「家里就你一个女娃……没的对比。」大少爷刚从练武场回来，正坐在前厅里拎着茶壶喝水。
刚下朝的老爷看见后发话：「你就带你妹妹出去逛逛吧，省的老祸祸家里这些玩意。」
「那也不能出去祸祸别人的啊，还不是要赔钱。」大少爷扶着额看着对自己眨着水润杏眼的妹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趁我没反悔，走吧！」
小姐开心极了，忙跟着大少爷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拉起我的手：「快走快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人开心。」
小姐自小开朗可爱备受老爷喜爱，夫人每次惩罚小姐的时候总有老爷在一旁搅浑水，以至于小姐的性子越发跳脱。
得亏李嬷嬷的教导强硬，小姐才勉强在外端得一副名门千金的架子。
但私底下策马耍枪、招猫逗狗、以及躲在大少爷身后朝貌美的小娘子吹口哨。
当然这桩桩件件都少不了我这位狗头军师背后的出谋划策。
李嬷嬷经常说我：「净出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
我次次都低着头认错。我错了，下回还敢。
小姐却不同意李嬷嬷的话：「耍点小聪明没什么不好，世上有几个人有大智慧？」
我听后连连点头，我一个小丫鬟要是真有着老爷嘴里那些安邦治国的谋略，这才是让天底下的男人都变成了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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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左拥右抱真是好福气。」在集市大少爷的几位好友迎面走来笑着打趣。
大少爷左手拽着小姐，右手拎着吃肉包子的我冷眼瞪过去：「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拎着相差 6 岁的幺妹，小豆丁的我又跑在身后，哪怕是剑眉星目初有将门风范的大少爷爷看起来也有一丝滑稽。
几位公子一起笑了笑，其中有一位邀约道：「听闻前面新开了家茶楼，不如一起去看看？」
大少爷本想拒绝，但小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抬着头睫毛忽闪忽闪：「哥哥，我想去。」
我站在听见几位公子被可爱击中心脏的抽气声。
「难怪沈兄每次下学都匆匆忙忙往家赶，要是我家妹妹也如此可爱便好了。」一位公子忍不住去捏小姐的脸。
我心中大惊，礼数合不合我不知道，但小姐最讨厌别人捏她的脸，连老爷都不行。
「啪」地一声小姐的手已经挥开这位公子的手，面色不霁冷哼一声。
大少爷先我一步按住小姐的肩膀：「知兰，算了。」
我也连忙上前蹲下装模作样地给小姐整理裙摆，小姐回过头向上看了大少爷一眼，不满地开口：「不是说前面新开了茶楼吗？」
几位公子连声附和：「对对对，要是不快些怕是雅间被旁人订了去。」
我听见有人小声埋怨那位手被打红的公子：「我看你是疯了，如果今日沈兄没出手干预，就是今日那将军府的小姐折了你一只手你都要认命。」
小姐对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即便是犯了错误在小姐那也会轻轻就此揭过，以至于我忘了小姐是天子脚下真正的名门千金，每日里她就算是笑着，下巴也是微微抬起，傲慢与疏离永远刻在她的骨子里。
那时候我也突然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对村里温柔的盼娣姐姐可以自称我，而对于同样待我极好的小姐却要自称奴婢。
生来便天差地别，怎能相提并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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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儿，快来看看今日穿哪件袄子比较衬这对珊瑚耳环。」
小姐最近高价得了一对珊瑚耳环喜欢得不得了，自从进了年关就没摘下来过。
我从屋外进来缓了缓身上的寒气忙走进里屋：「奴婢记得刚入冬少将军为您猎了只白狐，整皮做成了大麾，余的皮毛缝到一件对襟红袄上，那件奴婢看就不错。」
依我看这对珊瑚金丝镂空耳环，大红大金俗气得很，只有小姐仗着一副明艳长相才撑的起来，旁人来戴的话，那人可就完全成了个珠宝展示架。
小姐随意翻着手头的梳妆匣子，突然痛呼一声，手中把玩的金钗没握住掉落在地，紧接着便一个耳光就打向身后的小丫鬟：「蠢货，你在做什么？」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笨手笨脚没轻没重弄疼了小姐。」
随着年纪增长，小姐性子愈发变得娇纵与霸道，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小姐生来娇生惯养，金贵的身子本应当伺候得小心些，反倒是好说话的主子就会被这帮蠢货爬到头顶上去。
我走上前去俯身把钗子捡起来用手帕擦干净放到小姐桌上，随即踹向那个梳头的丫鬟：「还不快滚，别一大清早就触了小姐霉头。」
那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平日给小姐梳头的三姑姑告假还乡去了，听闻是抱了孙子呢！」我一边给小姐揉头一边说。
小姐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这倒是喜事，你记着一会和李嬷嬷说一嘴，给三姑姑包个红包。」
「哇，听着奴婢都羡慕了呢！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能摊上小姐这样的主子。」我刚想拿起梳子给小姐梳头小姐就按住了我的手。
「去找如意过来给我梳头，我还不知道你的手艺？」小姐对着铜镜白了我一眼，「你要是弄痛了我，我还舍不得打你，岂不是又自讨苦吃了。」
我故作委屈地说：「小姐，奴婢私下有认真练习了。」
「我还不知道你？」小姐的下巴微微抬了抬，「那个簪子给你了，看见我都觉得晦气。」
我连忙拿过金簪，喜笑颜开地说：「谢小姐赏赐，奴婢这就去找如意给您梳头，今天的赏梅会小姐一定美得让那群公子哥移不开眼。」
小姐笑斥道：「去去去，一天天净会寻我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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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今年芳龄十六，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按常理，及笄之年便该定下婚约。
但老爷与夫人爱女心切不愿将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早早嫁人，便生生挡住踩破门槛的提亲者，硬是将小姐留了一年。
我经常想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小姐，虽然能在小姐的脸上看见与老爷和夫人相像的地方，但小姐这张绝色容颜确实是不知随了谁。
听老爷讲，小姐有可能是随了祖母那一脉，那可是名动天下的绝代美人，哪怕祖父去世后，年过半百的祖母也受到好多王公贵族的追求，祖母不厌其烦躲进了青山庵这事才算完。
最近，小姐情窦初开迷上了话本子，我经常翻墙去给小姐买书，小姐也常常拉着我一起看，和我一起讨论书中的情节。
我年纪虽小不太懂这些爱恨情仇，但前几年一直搁置的识字任务倒是突飞猛进。
毕竟只有认字才能看完话本同小姐一起讨论里面的内容。
我有问过小姐：「小姐您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这么多话本子里有吗？」
小姐头发半干地披散在肩上，趴着翻阅手里的话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小姐不喜欢那个人怎么办？」
小姐慢慢把书合上：「既然父亲让我嫁给那个人，那自然是有原因的。也许是为了家族荣耀的延续，或者为了父兄的仕途平坦，我只不过是红盖头一蒙的事。」
我听完有些心酸：「那小姐的心意便不重要吗？」
小姐示意我过去挨着她坐：「不喜欢有什么不好吗？他三妻四妾我也不会伤心，他对我冷淡漠视我也不会在乎。只要我稳坐主母之位，手握执家大权，我依然拥有我的骄傲与尊严。」
我知道我有些越了规矩，还是轻轻抱住小姐：「那妾室们不还是会欺负小姐。」
只听小姐冷哼：「没生孩子的妾都不如主子身边贴身的婢女，生了孩子又怎样，孩子还不是归到正房夫人名下。」
我有些迷茫：「那为什么当时的牙婆和我们说长得漂亮的如果当了通房丫鬟便会是最好的命？」
小姐听了嗤之以鼻：「她又没被卖进到高门大院里来，听她胡说。正房夫人容得下的便是妾，容不下的找机会处理掉又能如何？入主王府的夫人们没有一个娘家是吃素的，就是老爷们因着纳妾的事发脾气，都要冷静下来先想一想老丈人与大舅哥得罪得起吗？」
听小姐这么一分析，那我岂不是抱紧小姐大腿这辈子都可以狐假虎威了？
「那奴婢要一辈子都陪着小姐。」
小姐搂着我笑起来：「那我嫁人了怎么办？」
「奴婢给小姐做陪嫁丫鬟」
我又接着说：「奴婢未来还可以做姑姑，然后做嬷嬷。一直陪着小姐，还有小小姐和小少爷。」
「好啊！那喜儿便一辈子都陪着我吧！」小姐带着困意如此说道。
9
因为我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进府的时候年纪也小，是不需要和主子告假返乡过年的。
我也确实出了王府无处可去，年年我便跟着忙活将军府的家宴，待老爷年三十那天从宫里回来我们这边也就可以开席了。
小姐对合心意的下人向来宽厚，我们自然不必跟其他下人挤在一起，可以在小姐的院子架一张小桌，而小姐也会将家宴上的一些菜肴赏赐给我们。
「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少将军看着小姐身后低眉顺眼的我一眼。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又小又软又香，少将军怕是在军营里掘地三尺都找不到这种。」小姐从少将军的筷下夺走了一块烧鸭。
少将军刚想怼回去就听夫人说：「兰儿虽然用词不妥，但你确实应当相看合适的对象了。」
「她不也应该嫁人了吗！凭什么只说我！」少将军有些不服气。
夫人依旧轻声慢语：「前几日本来应当举行的赏梅宴因着四公主染上风寒，当日突然取消了，你妹妹本来是要去相看的。」
老爷听到这里也插了一句：「兰儿，你以为成王如何？」
「老爷，许是妾身目光短浅，但这……怕是攀不上。」夫人手中的筷子慢慢放下。
「父亲的意思是……侧室？」我发现小姐握住筷子的手微微有些抖，但她的语气却依旧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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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论敬业精神，放眼望去整个京城也没有比我更合格的狗腿子。
作为卖身的丫鬟，我只是小姐故事里的附属品，是说书人口中不值一提的存在。
但我从未有过不甘心，小姐那么好，我能注视着她走完这久久的一辈子便是我最幸福的事。
1
小姐身子丫鬟命。
我犯错时李嬷嬷总是这么说我，我听了有些不理解。
小姐生下来就是小姐，丫鬟生下来就是丫鬟，明明是投胎便定好的事情。
我被人牙子卖进王府的时候刚满六岁，那天爹爹破天荒地在集市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我，只给我，没给哥哥和弟弟。
出门的早上娘亲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里面卧着两个鸡蛋，弟弟眼馋得不行想要拿筷子抢。
娘亲侧目怒斥：「那是单给你姐姐的。」
平日里受尽万般宠爱的弟弟第一次挨了骂愣在原地。
「给你。」我把其中一个鸡蛋夹给了弟弟。
娘亲还想要阻拦，我却说：「我吃的少，这些太多了。」
娘亲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孩子。」
我是家里的次女，上面有一个读书的哥哥，下面是一个和我相差两岁的弟弟。
明明都是小孩子，却总是被逼得需要懂事。
这句话是隔壁王盼娣姐姐说的，她是家里的老二，但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姐妹四个在今年刚出生的幺弟面前都是中间人。
王盼娣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编着竹篮，看着我与老四念娣翻花绳：「大姐今年就要嫁人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我问：「离开家就会变得好起来吗？」
王盼娣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嫁的男人要有良心，还要生小子才算好。」
弟弟出生的时候虽然我才四岁，但娘亲痛苦的尖叫和端出来的血水至今让我感到心惊：「那我还是不要离开家了。」
「那小苹果可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左邻右舍都会嚼舌头的。」王盼娣搂着她的四妹同我笑做一团。
那时谁也未曾想到第一个离开的人是我，不是作为蒙着红盖头被抬走，而是以二两银子成交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2
五文钱=一斗米。
一千文=一两银。
我掰着手指头算不出来，一个我可以换多少米。
人牙子是个板着脸的矮胖妇人，见我被卖也不哭闹她面色缓和不少：「今年收成不好，你也别怨你爹妈。你不和我走，全家都要受冻挨饿。」
我仰着头问她：「我少吃一点也不行吗？」
没等胖妇人回答我的问题，屋子里一个女孩突然嚎啕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娘……」
其他女孩子也跟着突然哭起来，倒是给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要应该跟着一起哭嚎。
胖妇人一声怒喝：「别哭了，再哭卖你们去窑子。」
女孩子们被吓到了，收了声音只敢哽咽着。
我的反应向来有些迟钝，突然开口问：「他们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胖妇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冲我点点头：「年纪小倒是想的通透，你们也一样，早想开早解脱。我胖婶不挣那毁姑娘清白的钱，你们都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到了主人家手脚麻利，机灵一些，日后过的可都是好日子。」
我从生下来便过的都是苦日子，胖婶说的好日子有多好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胖婶在屋里来回踱步挨个仔仔细细看了所有女孩子的长相，好看的被她拽起来单拎出了一列，到了我她却只是草草看了两眼：「长得漂亮的，到了岁数给府里头的少爷们当个通房丫鬟，这便是你们能为自己挣到最好的命。」
那看来我是没这个命了，看着水里倒映着的我这张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脸暗自想着。
肚子发出「咕噜咕噜」饥饿的声音，不知道我走前剩下那一大碗面条下面被藏起的荷包蛋有没有被人发现，如果爹娘看见会不会能想起我这个懂事但多余的二女儿，哪怕片刻也好。
3
我和其他五六个女孩挨着站成一排，胖婶谄媚地对着眼前一位中年男子介绍：「这个最漂亮，这个会识字，这个会女红，这个力气大。」
到了我的时候胖婶停顿了几秒又开口：「这个最聪明。」
买卖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个通身贵气约摸十岁的贵小姐突然从偏门进来：「李管家，是在给我挑丫鬟吗？」
「是的，小姐。」李管家连忙矮身回话，然后朝着我们这边威喝道：「还不给大小姐行礼。」
行礼？怎么行礼？我一个村野丫头哪学过这个？
一个念头在脑海闪过，我恍然大悟，「噗通」一声跪下喊着：「一拜天地！」
我这掐着嗓子的一叫唤着实吓了李管家一跳。
见我跪下，其他没见识的小丫头也跟着跪下了，惹得小姐咯咯乐起来。
看这位大小姐的反应，我觉得我真是没辱没胖婶赞誉的聪明一词，我连忙又喊着：「二拜高堂！」
所有小丫头跟着我齐刷刷又给小姐拜了一拜。
胖婶脸涨得通红：「这帮小丫头片子才收上来还没来得及教，让小贵人看笑话了。」
大小姐笑得「诶呦诶呦」岔了气，拉着一旁上了岁数的妇人给自己揉肚子指着我说：「我就要那个「一拜天地」。」
因为这件事，大小姐给我取名喜儿。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陆之苹的乡野丫头，也再不会有亲近之人叫她小苹果。
有的只有这个跟在将军府大小姐身后的小尾巴——喜儿。
4
总有人讥讽我们这些跟在贵人身边的下人为狗腿子，那我自认为是一条合格的狗腿。
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李嬷嬷说我干活不积极，惹祸第一名。
努力去打扫庭院，扫帚比我人都高，至今也未能驯服它。
伺候小姐去洗漱，腿短绊倒在门槛，把小姐泼了个正着。
精心学习上红妆，散头白脸大红嘴，谁看都以为见了鬼。
我至今能安然无恙地待在府里，全是因为小姐偏爱，李嬷嬷一要罚我她便护着我：「才是个小孩子，哪里做得来这些。」
于是我每天除了给小姐解闷外便没有旁的事了，比如现在我薅了老爷的名贵兰花叶子只为给小姐编个草蛐蛐。
小姐正在窗旁练字，我拿着编好的蛐蛐凑到小姐旁边，看着小姐娟秀的字体我指着一个字说：「这个字奴婢认识，是苹果的苹。」
小姐摇摇头，在这个字旁边又写了一个字：「这个才是苹果的苹，那个是萍水相逢的萍。」
我问：「什么叫萍水相逢？」
小姐给我耐心解释：「素不相识之人偶然相遇。」
我把草编的蛐蛐放到小姐的砚台旁边：「我和小姐也是萍水相逢。」
小姐被我逗得笑起来：「是这个意思，但你我萍水相逢，你却要和我拜堂。」
我的糗事被提起脸烧得通红小声辩解：「奴婢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小姐把毛笔搁下摸了摸我的头：「现在也还是小孩子。」
我不服气道：「奴婢都八岁了！」
但我又想到小姐今年过了金钗之年，盘起的长发上开始佩戴起各式精美的发簪，对于十二岁的小姐来说可能我的确是小孩子。
「走，我带你去集市逛逛。」小姐把桌子上的物什随意归拢了一下。
「啊？又翻墙吗？」我想起上次和小姐偷偷出去被李嬷嬷打了屁股，现在都能感觉到屁股疼痛的滋味。
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这次不会挨打，我去求大哥带我们出去。」
我眼睛亮了亮，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小姐。
5
「大哥，你就带我出去吧！」小姐扯着大少爷的衣袖开始撒娇：「我还是不是你最最最最喜欢的妹妹！」
「家里就你一个女娃……没的对比。」大少爷刚从练武场回来，正坐在前厅里拎着茶壶喝水。
刚下朝的老爷看见后发话：「你就带你妹妹出去逛逛吧，省的老祸祸家里这些玩意。」
「那也不能出去祸祸别人的啊，还不是要赔钱。」大少爷扶着额看着对自己眨着水润杏眼的妹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趁我没反悔，走吧！」
小姐开心极了，忙跟着大少爷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拉起我的手：「快走快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人开心。」
小姐自小开朗可爱备受老爷喜爱，夫人每次惩罚小姐的时候总有老爷在一旁搅浑水，以至于小姐的性子越发跳脱。
得亏李嬷嬷的教导强硬，小姐才勉强在外端得一副名门千金的架子。
但私底下策马耍枪、招猫逗狗、以及躲在大少爷身后朝貌美的小娘子吹口哨。
当然这桩桩件件都少不了我这位狗头军师背后的出谋划策。
李嬷嬷经常说我：「净出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
我次次都低着头认错。我错了，下回还敢。
小姐却不同意李嬷嬷的话：「耍点小聪明没什么不好，世上有几个人有大智慧？」
我听后连连点头，我一个小丫鬟要是真有着老爷嘴里那些安邦治国的谋略，这才是让天底下的男人都变成了笑话。
6
「沈兄左拥右抱真是好福气。」在集市大少爷的几位好友迎面走来笑着打趣。
大少爷左手拽着小姐，右手拎着吃肉包子的我冷眼瞪过去：「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拎着相差 6 岁的幺妹，小豆丁的我又跑在身后，哪怕是剑眉星目初有将门风范的大少爷爷看起来也有一丝滑稽。
几位公子一起笑了笑，其中有一位邀约道：「听闻前面新开了家茶楼，不如一起去看看？」
大少爷本想拒绝，但小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抬着头睫毛忽闪忽闪：「哥哥，我想去。」
我站在听见几位公子被可爱击中心脏的抽气声。
「难怪沈兄每次下学都匆匆忙忙往家赶，要是我家妹妹也如此可爱便好了。」一位公子忍不住去捏小姐的脸。
我心中大惊，礼数合不合我不知道，但小姐最讨厌别人捏她的脸，连老爷都不行。
「啪」地一声小姐的手已经挥开这位公子的手，面色不霁冷哼一声。
大少爷先我一步按住小姐的肩膀：「知兰，算了。」
我也连忙上前蹲下装模作样地给小姐整理裙摆，小姐回过头向上看了大少爷一眼，不满地开口：「不是说前面新开了茶楼吗？」
几位公子连声附和：「对对对，要是不快些怕是雅间被旁人订了去。」
我听见有人小声埋怨那位手被打红的公子：「我看你是疯了，如果今日沈兄没出手干预，就是今日那将军府的小姐折了你一只手你都要认命。」
小姐对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即便是犯了错误在小姐那也会轻轻就此揭过，以至于我忘了小姐是天子脚下真正的名门千金，每日里她就算是笑着，下巴也是微微抬起，傲慢与疏离永远刻在她的骨子里。
那时候我也突然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对村里温柔的盼娣姐姐可以自称我，而对于同样待我极好的小姐却要自称奴婢。
生来便天差地别，怎能相提并论。
7
「喜儿，快来看看今日穿哪件袄子比较衬这对珊瑚耳环。」
小姐最近高价得了一对珊瑚耳环喜欢得不得了，自从进了年关就没摘下来过。
我从屋外进来缓了缓身上的寒气忙走进里屋：「奴婢记得刚入冬少将军为您猎了只白狐，整皮做成了大麾，余的皮毛缝到一件对襟红袄上，那件奴婢看就不错。」
依我看这对珊瑚金丝镂空耳环，大红大金俗气得很，只有小姐仗着一副明艳长相才撑的起来，旁人来戴的话，那人可就完全成了个珠宝展示架。
小姐随意翻着手头的梳妆匣子，突然痛呼一声，手中把玩的金钗没握住掉落在地，紧接着便一个耳光就打向身后的小丫鬟：「蠢货，你在做什么？」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笨手笨脚没轻没重弄疼了小姐。」
随着年纪增长，小姐性子愈发变得娇纵与霸道，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小姐生来娇生惯养，金贵的身子本应当伺候得小心些，反倒是好说话的主子就会被这帮蠢货爬到头顶上去。
我走上前去俯身把钗子捡起来用手帕擦干净放到小姐桌上，随即踹向那个梳头的丫鬟：「还不快滚，别一大清早就触了小姐霉头。」
那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平日给小姐梳头的三姑姑告假还乡去了，听闻是抱了孙子呢！」我一边给小姐揉头一边说。
小姐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这倒是喜事，你记着一会和李嬷嬷说一嘴，给三姑姑包个红包。」
「哇，听着奴婢都羡慕了呢！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能摊上小姐这样的主子。」我刚想拿起梳子给小姐梳头小姐就按住了我的手。
「去找如意过来给我梳头，我还不知道你的手艺？」小姐对着铜镜白了我一眼，「你要是弄痛了我，我还舍不得打你，岂不是又自讨苦吃了。」
我故作委屈地说：「小姐，奴婢私下有认真练习了。」
「我还不知道你？」小姐的下巴微微抬了抬，「那个簪子给你了，看见我都觉得晦气。」
我连忙拿过金簪，喜笑颜开地说：「谢小姐赏赐，奴婢这就去找如意给您梳头，今天的赏梅会小姐一定美得让那群公子哥移不开眼。」
小姐笑斥道：「去去去，一天天净会寻我开心。」
8
小姐今年芳龄十六，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按常理，及笄之年便该定下婚约。
但老爷与夫人爱女心切不愿将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早早嫁人，便生生挡住踩破门槛的提亲者，硬是将小姐留了一年。
我经常想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小姐，虽然能在小姐的脸上看见与老爷和夫人相像的地方，但小姐这张绝色容颜确实是不知随了谁。
听老爷讲，小姐有可能是随了祖母那一脉，那可是名动天下的绝代美人，哪怕祖父去世后，年过半百的祖母也受到好多王公贵族的追求，祖母不厌其烦躲进了青山庵这事才算完。
最近，小姐情窦初开迷上了话本子，我经常翻墙去给小姐买书，小姐也常常拉着我一起看，和我一起讨论书中的情节。
我年纪虽小不太懂这些爱恨情仇，但前几年一直搁置的识字任务倒是突飞猛进。
毕竟只有认字才能看完话本同小姐一起讨论里面的内容。
我有问过小姐：「小姐您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这么多话本子里有吗？」
小姐头发半干地披散在肩上，趴着翻阅手里的话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小姐不喜欢那个人怎么办？」
小姐慢慢把书合上：「既然父亲让我嫁给那个人，那自然是有原因的。也许是为了家族荣耀的延续，或者为了父兄的仕途平坦，我只不过是红盖头一蒙的事。」
我听完有些心酸：「那小姐的心意便不重要吗？」
小姐示意我过去挨着她坐：「不喜欢有什么不好吗？他三妻四妾我也不会伤心，他对我冷淡漠视我也不会在乎。只要我稳坐主母之位，手握执家大权，我依然拥有我的骄傲与尊严。」
我知道我有些越了规矩，还是轻轻抱住小姐：「那妾室们不还是会欺负小姐。」
只听小姐冷哼：「没生孩子的妾都不如主子身边贴身的婢女，生了孩子又怎样，孩子还不是归到正房夫人名下。」
我有些迷茫：「那为什么当时的牙婆和我们说长得漂亮的如果当了通房丫鬟便会是最好的命？」
小姐听了嗤之以鼻：「她又没被卖进到高门大院里来，听她胡说。正房夫人容得下的便是妾，容不下的找机会处理掉又能如何？入主王府的夫人们没有一个娘家是吃素的，就是老爷们因着纳妾的事发脾气，都要冷静下来先想一想老丈人与大舅哥得罪得起吗？」
听小姐这么一分析，那我岂不是抱紧小姐大腿这辈子都可以狐假虎威了？
「那奴婢要一辈子都陪着小姐。」
小姐搂着我笑起来：「那我嫁人了怎么办？」
「奴婢给小姐做陪嫁丫鬟」
我又接着说：「奴婢未来还可以做姑姑，然后做嬷嬷。一直陪着小姐，还有小小姐和小少爷。」
「好啊！那喜儿便一辈子都陪着我吧！」小姐带着困意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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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进府的时候年纪也小，是不需要和主子告假返乡过年的。
我也确实出了王府无处可去，年年我便跟着忙活将军府的家宴，待老爷年三十那天从宫里回来我们这边也就可以开席了。
小姐对合心意的下人向来宽厚，我们自然不必跟其他下人挤在一起，可以在小姐的院子架一张小桌，而小姐也会将家宴上的一些菜肴赏赐给我们。
「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少将军看着小姐身后低眉顺眼的我一眼。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又小又软又香，少将军怕是在军营里掘地三尺都找不到这种。」小姐从少将军的筷下夺走了一块烧鸭。
少将军刚想怼回去就听夫人说：「兰儿虽然用词不妥，但你确实应当相看合适的对象了。」
「她不也应该嫁人了吗！凭什么只说我！」少将军有些不服气。
夫人依旧轻声慢语：「前几日本来应当举行的赏梅宴因着四公主染上风寒，当日突然取消了，你妹妹本来是要去相看的。」
老爷听到这里也插了一句：「兰儿，你以为成王如何？」
「老爷，许是妾身目光短浅，但这……怕是攀不上。」夫人手中的筷子慢慢放下。
「父亲的意思是……侧室？」我发现小姐握住筷子的手微微有些抖，但她的语气却依旧平稳。
古代的丫鬟每天都做什么？
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论敬业精神，放眼望去整个京城也没有比我更合格的狗腿子。
作为卖身的丫鬟，我只是小姐故事里的附属品，是说书人口中不值一提的存在。
但我从未有过不甘心，小姐那么好，我能注视着她走完这久久的一辈子便是我最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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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身子丫鬟命。
我犯错时李嬷嬷总是这么说我，我听了有些不理解。
小姐生下来就是小姐，丫鬟生下来就是丫鬟，明明是投胎便定好的事情。
我被人牙子卖进王府的时候刚满六岁，那天爹爹破天荒地在集市买了一串冰糖葫芦给我，只给我，没给哥哥和弟弟。
出门的早上娘亲给我下了一大碗面条里面卧着两个鸡蛋，弟弟眼馋得不行想要拿筷子抢。
娘亲侧目怒斥：「那是单给你姐姐的。」
平日里受尽万般宠爱的弟弟第一次挨了骂愣在原地。
「给你。」我把其中一个鸡蛋夹给了弟弟。
娘亲还想要阻拦，我却说：「我吃的少，这些太多了。」
娘亲怔怔地看着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孩子。」
我是家里的次女，上面有一个读书的哥哥，下面是一个和我相差两岁的弟弟。
明明都是小孩子，却总是被逼得需要懂事。
这句话是隔壁王盼娣姐姐说的，她是家里的老二，但她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姐妹四个在今年刚出生的幺弟面前都是中间人。
王盼娣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编着竹篮，看着我与老四念娣翻花绳：「大姐今年就要嫁人了，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了。」
我问：「离开家就会变得好起来吗？」
王盼娣很认真地想了想说：「嫁的男人要有良心，还要生小子才算好。」
弟弟出生的时候虽然我才四岁，但娘亲痛苦的尖叫和端出来的血水至今让我感到心惊：「那我还是不要离开家了。」
「那小苹果可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左邻右舍都会嚼舌头的。」王盼娣搂着她的四妹同我笑做一团。
那时谁也未曾想到第一个离开的人是我，不是作为蒙着红盖头被抬走，而是以二两银子成交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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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文钱=一斗米。
一千文=一两银。
我掰着手指头算不出来，一个我可以换多少米。
人牙子是个板着脸的矮胖妇人，见我被卖也不哭闹她面色缓和不少：「今年收成不好，你也别怨你爹妈。你不和我走，全家都要受冻挨饿。」
我仰着头问她：「我少吃一点也不行吗？」
没等胖妇人回答我的问题，屋子里一个女孩突然嚎啕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娘……」
其他女孩子也跟着突然哭起来，倒是给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要应该跟着一起哭嚎。
胖妇人一声怒喝：「别哭了，再哭卖你们去窑子。」
女孩子们被吓到了，收了声音只敢哽咽着。
我的反应向来有些迟钝，突然开口问：「他们不要我们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胖妇人露出满意的神色冲我点点头：「年纪小倒是想的通透，你们也一样，早想开早解脱。我胖婶不挣那毁姑娘清白的钱，你们都是去大户人家做丫鬟，到了主人家手脚麻利，机灵一些，日后过的可都是好日子。」
我从生下来便过的都是苦日子，胖婶说的好日子有多好我也是想不出来的。
胖婶在屋里来回踱步挨个仔仔细细看了所有女孩子的长相，好看的被她拽起来单拎出了一列，到了我她却只是草草看了两眼：「长得漂亮的，到了岁数给府里头的少爷们当个通房丫鬟，这便是你们能为自己挣到最好的命。」
那看来我是没这个命了，看着水里倒映着的我这张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的脸暗自想着。
肚子发出「咕噜咕噜」饥饿的声音，不知道我走前剩下那一大碗面条下面被藏起的荷包蛋有没有被人发现，如果爹娘看见会不会能想起我这个懂事但多余的二女儿，哪怕片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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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其他五六个女孩挨着站成一排，胖婶谄媚地对着眼前一位中年男子介绍：「这个最漂亮，这个会识字，这个会女红，这个力气大。」
到了我的时候胖婶停顿了几秒又开口：「这个最聪明。」
买卖人的嘴骗人的鬼。
一个通身贵气约摸十岁的贵小姐突然从偏门进来：「李管家，是在给我挑丫鬟吗？」
「是的，小姐。」李管家连忙矮身回话，然后朝着我们这边威喝道：「还不给大小姐行礼。」
行礼？怎么行礼？我一个村野丫头哪学过这个？
一个念头在脑海闪过，我恍然大悟，「噗通」一声跪下喊着：「一拜天地！」
我这掐着嗓子的一叫唤着实吓了李管家一跳。
见我跪下，其他没见识的小丫头也跟着跪下了，惹得小姐咯咯乐起来。
看这位大小姐的反应，我觉得我真是没辱没胖婶赞誉的聪明一词，我连忙又喊着：「二拜高堂！」
所有小丫头跟着我齐刷刷又给小姐拜了一拜。
胖婶脸涨得通红：「这帮小丫头片子才收上来还没来得及教，让小贵人看笑话了。」
大小姐笑得「诶呦诶呦」岔了气，拉着一旁上了岁数的妇人给自己揉肚子指着我说：「我就要那个「一拜天地」。」
因为这件事，大小姐给我取名喜儿。
从此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叫陆之苹的乡野丫头，也再不会有亲近之人叫她小苹果。
有的只有这个跟在将军府大小姐身后的小尾巴——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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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人讥讽我们这些跟在贵人身边的下人为狗腿子，那我自认为是一条合格的狗腿。
小姐偷懒我放哨，小姐翻墙我搭梯，小姐打人我递凳。
李嬷嬷说我干活不积极，惹祸第一名。
努力去打扫庭院，扫帚比我人都高，至今也未能驯服它。
伺候小姐去洗漱，腿短绊倒在门槛，把小姐泼了个正着。
精心学习上红妆，散头白脸大红嘴，谁看都以为见了鬼。
我至今能安然无恙地待在府里，全是因为小姐偏爱，李嬷嬷一要罚我她便护着我：「才是个小孩子，哪里做得来这些。」
于是我每天除了给小姐解闷外便没有旁的事了，比如现在我薅了老爷的名贵兰花叶子只为给小姐编个草蛐蛐。
小姐正在窗旁练字，我拿着编好的蛐蛐凑到小姐旁边，看着小姐娟秀的字体我指着一个字说：「这个字奴婢认识，是苹果的苹。」
小姐摇摇头，在这个字旁边又写了一个字：「这个才是苹果的苹，那个是萍水相逢的萍。」
我问：「什么叫萍水相逢？」
小姐给我耐心解释：「素不相识之人偶然相遇。」
我把草编的蛐蛐放到小姐的砚台旁边：「我和小姐也是萍水相逢。」
小姐被我逗得笑起来：「是这个意思，但你我萍水相逢，你却要和我拜堂。」
我的糗事被提起脸烧得通红小声辩解：「奴婢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小姐把毛笔搁下摸了摸我的头：「现在也还是小孩子。」
我不服气道：「奴婢都八岁了！」
但我又想到小姐今年过了金钗之年，盘起的长发上开始佩戴起各式精美的发簪，对于十二岁的小姐来说可能我的确是小孩子。
「走，我带你去集市逛逛。」小姐把桌子上的物什随意归拢了一下。
「啊？又翻墙吗？」我想起上次和小姐偷偷出去被李嬷嬷打了屁股，现在都能感觉到屁股疼痛的滋味。
小姐拍了一下我的屁股：「这次不会挨打，我去求大哥带我们出去。」
我眼睛亮了亮，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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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你就带我出去吧！」小姐扯着大少爷的衣袖开始撒娇：「我还是不是你最最最最喜欢的妹妹！」
「家里就你一个女娃……没的对比。」大少爷刚从练武场回来，正坐在前厅里拎着茶壶喝水。
刚下朝的老爷看见后发话：「你就带你妹妹出去逛逛吧，省的老祸祸家里这些玩意。」
「那也不能出去祸祸别人的啊，还不是要赔钱。」大少爷扶着额看着对自己眨着水润杏眼的妹妹最终还是败下阵来：「趁我没反悔，走吧！」
小姐开心极了，忙跟着大少爷往外走，走了两步回过头拉起我的手：「快走快走，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人开心。」
小姐自小开朗可爱备受老爷喜爱，夫人每次惩罚小姐的时候总有老爷在一旁搅浑水，以至于小姐的性子越发跳脱。
得亏李嬷嬷的教导强硬，小姐才勉强在外端得一副名门千金的架子。
但私底下策马耍枪、招猫逗狗、以及躲在大少爷身后朝貌美的小娘子吹口哨。
当然这桩桩件件都少不了我这位狗头军师背后的出谋划策。
李嬷嬷经常说我：「净出些上不得台面的馊主意。」
我次次都低着头认错。我错了，下回还敢。
小姐却不同意李嬷嬷的话：「耍点小聪明没什么不好，世上有几个人有大智慧？」
我听后连连点头，我一个小丫鬟要是真有着老爷嘴里那些安邦治国的谋略，这才是让天底下的男人都变成了笑话。
6
「沈兄左拥右抱真是好福气。」在集市大少爷的几位好友迎面走来笑着打趣。
大少爷左手拽着小姐，右手拎着吃肉包子的我冷眼瞪过去：「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拎着相差 6 岁的幺妹，小豆丁的我又跑在身后，哪怕是剑眉星目初有将门风范的大少爷爷看起来也有一丝滑稽。
几位公子一起笑了笑，其中有一位邀约道：「听闻前面新开了家茶楼，不如一起去看看？」
大少爷本想拒绝，但小姐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抬着头睫毛忽闪忽闪：「哥哥，我想去。」
我站在听见几位公子被可爱击中心脏的抽气声。
「难怪沈兄每次下学都匆匆忙忙往家赶，要是我家妹妹也如此可爱便好了。」一位公子忍不住去捏小姐的脸。
我心中大惊，礼数合不合我不知道，但小姐最讨厌别人捏她的脸，连老爷都不行。
「啪」地一声小姐的手已经挥开这位公子的手，面色不霁冷哼一声。
大少爷先我一步按住小姐的肩膀：「知兰，算了。」
我也连忙上前蹲下装模作样地给小姐整理裙摆，小姐回过头向上看了大少爷一眼，不满地开口：「不是说前面新开了茶楼吗？」
几位公子连声附和：「对对对，要是不快些怕是雅间被旁人订了去。」
我听见有人小声埋怨那位手被打红的公子：「我看你是疯了，如果今日沈兄没出手干预，就是今日那将军府的小姐折了你一只手你都要认命。」
小姐对我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即便是犯了错误在小姐那也会轻轻就此揭过，以至于我忘了小姐是天子脚下真正的名门千金，每日里她就算是笑着，下巴也是微微抬起，傲慢与疏离永远刻在她的骨子里。
那时候我也突然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对村里温柔的盼娣姐姐可以自称我，而对于同样待我极好的小姐却要自称奴婢。
生来便天差地别，怎能相提并论。
7
「喜儿，快来看看今日穿哪件袄子比较衬这对珊瑚耳环。」
小姐最近高价得了一对珊瑚耳环喜欢得不得了，自从进了年关就没摘下来过。
我从屋外进来缓了缓身上的寒气忙走进里屋：「奴婢记得刚入冬少将军为您猎了只白狐，整皮做成了大麾，余的皮毛缝到一件对襟红袄上，那件奴婢看就不错。」
依我看这对珊瑚金丝镂空耳环，大红大金俗气得很，只有小姐仗着一副明艳长相才撑的起来，旁人来戴的话，那人可就完全成了个珠宝展示架。
小姐随意翻着手头的梳妆匣子，突然痛呼一声，手中把玩的金钗没握住掉落在地，紧接着便一个耳光就打向身后的小丫鬟：「蠢货，你在做什么？」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奴婢笨手笨脚没轻没重弄疼了小姐。」
随着年纪增长，小姐性子愈发变得娇纵与霸道，但我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小姐生来娇生惯养，金贵的身子本应当伺候得小心些，反倒是好说话的主子就会被这帮蠢货爬到头顶上去。
我走上前去俯身把钗子捡起来用手帕擦干净放到小姐桌上，随即踹向那个梳头的丫鬟：「还不快滚，别一大清早就触了小姐霉头。」
那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退了下去。
「平日给小姐梳头的三姑姑告假还乡去了，听闻是抱了孙子呢！」我一边给小姐揉头一边说。
小姐脸色渐渐缓和下来：「这倒是喜事，你记着一会和李嬷嬷说一嘴，给三姑姑包个红包。」
「哇，听着奴婢都羡慕了呢！也不知道谁这么有福气能摊上小姐这样的主子。」我刚想拿起梳子给小姐梳头小姐就按住了我的手。
「去找如意过来给我梳头，我还不知道你的手艺？」小姐对着铜镜白了我一眼，「你要是弄痛了我，我还舍不得打你，岂不是又自讨苦吃了。」
我故作委屈地说：「小姐，奴婢私下有认真练习了。」
「我还不知道你？」小姐的下巴微微抬了抬，「那个簪子给你了，看见我都觉得晦气。」
我连忙拿过金簪，喜笑颜开地说：「谢小姐赏赐，奴婢这就去找如意给您梳头，今天的赏梅会小姐一定美得让那群公子哥移不开眼。」
小姐笑斥道：「去去去，一天天净会寻我开心。」
8
小姐今年芳龄十六，正是花一般的年纪。按常理，及笄之年便该定下婚约。
但老爷与夫人爱女心切不愿将这唯一的掌上明珠早早嫁人，便生生挡住踩破门槛的提亲者，硬是将小姐留了一年。
我经常想不知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小姐，虽然能在小姐的脸上看见与老爷和夫人相像的地方，但小姐这张绝色容颜确实是不知随了谁。
听老爷讲，小姐有可能是随了祖母那一脉，那可是名动天下的绝代美人，哪怕祖父去世后，年过半百的祖母也受到好多王公贵族的追求，祖母不厌其烦躲进了青山庵这事才算完。
最近，小姐情窦初开迷上了话本子，我经常翻墙去给小姐买书，小姐也常常拉着我一起看，和我一起讨论书中的情节。
我年纪虽小不太懂这些爱恨情仇，但前几年一直搁置的识字任务倒是突飞猛进。
毕竟只有认字才能看完话本同小姐一起讨论里面的内容。
我有问过小姐：「小姐您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这么多话本子里有吗？」
小姐头发半干地披散在肩上，趴着翻阅手里的话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小姐不喜欢那个人怎么办？」
小姐慢慢把书合上：「既然父亲让我嫁给那个人，那自然是有原因的。也许是为了家族荣耀的延续，或者为了父兄的仕途平坦，我只不过是红盖头一蒙的事。」
我听完有些心酸：「那小姐的心意便不重要吗？」
小姐示意我过去挨着她坐：「不喜欢有什么不好吗？他三妻四妾我也不会伤心，他对我冷淡漠视我也不会在乎。只要我稳坐主母之位，手握执家大权，我依然拥有我的骄傲与尊严。」
我知道我有些越了规矩，还是轻轻抱住小姐：「那妾室们不还是会欺负小姐。」
只听小姐冷哼：「没生孩子的妾都不如主子身边贴身的婢女，生了孩子又怎样，孩子还不是归到正房夫人名下。」
我有些迷茫：「那为什么当时的牙婆和我们说长得漂亮的如果当了通房丫鬟便会是最好的命？」
小姐听了嗤之以鼻：「她又没被卖进到高门大院里来，听她胡说。正房夫人容得下的便是妾，容不下的找机会处理掉又能如何？入主王府的夫人们没有一个娘家是吃素的，就是老爷们因着纳妾的事发脾气，都要冷静下来先想一想老丈人与大舅哥得罪得起吗？」
听小姐这么一分析，那我岂不是抱紧小姐大腿这辈子都可以狐假虎威了？
「那奴婢要一辈子都陪着小姐。」
小姐搂着我笑起来：「那我嫁人了怎么办？」
「奴婢给小姐做陪嫁丫鬟」
我又接着说：「奴婢未来还可以做姑姑，然后做嬷嬷。一直陪着小姐，还有小小姐和小少爷。」
「好啊！那喜儿便一辈子都陪着我吧！」小姐带着困意如此说道。
9
因为我是签了卖身契的丫鬟，进府的时候年纪也小，是不需要和主子告假返乡过年的。
我也确实出了王府无处可去，年年我便跟着忙活将军府的家宴，待老爷年三十那天从宫里回来我们这边也就可以开席了。
小姐对合心意的下人向来宽厚，我们自然不必跟其他下人挤在一起，可以在小姐的院子架一张小桌，而小姐也会将家宴上的一些菜肴赏赐给我们。
「你们还真是形影不离。」少将军看着小姐身后低眉顺眼的我一眼。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又小又软又香，少将军怕是在军营里掘地三尺都找不到这种。」小姐从少将军的筷下夺走了一块烧鸭。
少将军刚想怼回去就听夫人说：「兰儿虽然用词不妥，但你确实应当相看合适的对象了。」
「她不也应该嫁人了吗！凭什么只说我！」少将军有些不服气。
夫人依旧轻声慢语：「前几日本来应当举行的赏梅宴因着四公主染上风寒，当日突然取消了，你妹妹本来是要去相看的。」
老爷听到这里也插了一句：「兰儿，你以为成王如何？」
「老爷，许是妾身目光短浅，但这……怕是攀不上。」夫人手中的筷子慢慢放下。
「父亲的意思是……侧室？」我发现小姐握住筷子的手微微有些抖，但她的语气却依旧平稳。
古代的丫鬟每天都做什么？
从凌晨 3 点开始，学规矩，做苦力，练功夫。
练什么功夫呢？
「给老大点烟不掉烟灰」这样没用的功夫。
拿宫女来说吧。
本文将以一个末代宫女的一生为脉络，去还原一个女人失去名字、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自我、失去爱和未来，最终完成自我驯化，和伤害她的旧制度融为一体，并为之殉葬的一生。
女孩子们排队被挑选，年龄不足的也被送来
女孩子们衣襟上挂的小木片上会写明她的旗别和年纪
一、引子
1893 年，四月末，北京的天气还算不上多暖和。
紫禁城神武门外东栅栏，一群年幼的女孩子正从马车上下来。她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十一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六岁。
前来引路的老太监领着女孩子们鱼贯从神武门走进紫禁城，人虽然多，却丝毫不闻交谈声。她们不敢抬头，只用余光偷偷观察巍峨宫墙，干净的双眸里隐约闪烁着压抑着的雀跃和兴奋，殊不知前头正在等待她们的，是毁灭一生的厄运。
十三岁的荣儿正在其中，她的家族隶属于内务府上三旗。每年的四月份，内务府所属上三旗包衣（包衣原为满语音译，指的是家人奴婢的意思）任职佐领、管领以下家庭，家里年龄十一岁到十六岁的女孩子，都要被送入宫中，被皇家挑选宫女。
不像其他心疼女儿，千方百计也要帮女儿逃离这命运的家庭，她的父兄是十分乐意送她入宫的：她的父亲像其他的旗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提笼架鸟，根本没有任何谋生技能。她的哥哥比她年长十几岁，终日捧戏子，做票友。全家就指着她这个女儿，每月去宫里挣那几两银子，家里还能按时节领赏钱。等过几年到年纪了，把女儿嫁个几等侍卫，如果再有人提拔，说不定就真的发迹了。
父兄算盘打得天响，根本不在乎前面等着小荣儿的，是吞噬她一生的厄运。
刚一进宫，荣儿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的本名被抹掉，从此在整个深宫，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小荣子」，就连乳名「荣儿」，也因为和贵人的名讳重字而不被允许称呼。
从被剥夺名字开始，小荣子开始了她被末代皇权逐步驯化的一生，最终，她与这个腐朽而残暴的庞然大物融为了一体，成为了末路帝国的殉葬品。
清朝末代皇后婉容和她的宫女
包衣三旗出身、家世清白的荣儿，在她入宫的第一关，就已经超过了同一批入宫的小姐妹太多：她被分配到了储秀宫，成为了慈禧太后宫里的宫女！紫禁城有个传统的规矩，太监全是汉人，有头有脸的宫女，必须是旗人（这里指内务府包衣三旗，这三旗的女孩子只能入宫选为宫女，不能选为嫔妃）。尤其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和格格的宫女，只能是旗人，汉人是挨不上边的。想到这一点，荣儿甚至有点自豪：自己是够资格伺候贵人的人。
她是凄惨而悲凉的深宫宫女命运的一个鲜活样本，从她身上，能望见一个底层女性，如何被权力剥夺一切，最终被丢弃，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她还被嫁给了一个太监，这是对宫女最恶毒的诅咒，这意味着她余生都将生活在畸形而惨烈的境地中，没有爱，没有后代，也没有未来。
二、「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宫女入宫，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拜姑姑」。所谓姑姑，便是上一代的宫女。所有小宫女都会被分配个某一个姑姑，由这个姑姑来教导、评估，最终决定她的去向。可以说，姑姑是拿捏小宫女命运的第一道关卡。
两名小宫女和她们的「姑姑」
十来岁的女孩子，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在现如今，正常来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在接受义务教育，也许能打理好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家庭一般不会让女孩子做太多的体力活。
活在一百多年前的荣儿，没有这份幸运。
她的一天从寅时（三点到五点）开始。起床按照规矩穿戴好，就要开始跟着姑姑学规矩了。她们有一个月的时间被考评，姑姑会带着她们当差，在无声中观察每个人的表现：到底是不是块料。是块当奴才的好料，那便教。不是，趁早打发去做最低贱的杂役。
荣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入宫，若不是奔着最高的那个塔尖爬，那么必然在攀爬的过程中被其他人踩下来，成为冤死鬼，垫脚石。
十三岁的荣儿暗自下决心，因此学规矩的时候，越发用心。行不回头，笑不露齿。痛苦不许哭丧脸，再高兴也只能抿嘴笑。若是挨打，只能沉默受着，决不能出声……
你绝对想不到，就连吃饭，宫女也有规矩：最多只能吃八分饱！吃到一定量，姑姑用眼角一瞟，小宫女马上就要把饭碗放下！
这是为何？原来，当宫女的，在主子面前，是绝对不可以出虚恭（即放屁）的，如果身上冒出味道，便是大不敬。不但当事的宫女会被处罚，带她的姑姑和管事的宫女，也要被连坐。
因此，成为宫女，意味着你从此不能吃饱饭。试想一下，十来岁的孩子，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吃过饱饭，一直到放出宫为止！如果她能侥幸一直活着的话。换做是你，受不受得了？
如果小宫女犯错了，会怎么样？
姑姑通常不会说明原因，先打先罚。小宫女挨打挨罚是常事，大宫女会把她们在主子那里受到的气撒在更弱的小宫女头上。而小宫女们，比起挨罚，她们甚至希望挨打。为什么？因为挨打，只需要痛一阵就过去了，若是挨罚，痛苦就是无止境的。
如若姑姑罚你跪在墙角，年幼的女孩子就必须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受不住的小宫女常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姐妹的哀求让荣儿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爬！往最高处爬！
宫女也分三六九等，能迈进储秀宫的门槛里，已经算是上等宫女，比如早晨给慈禧收拾屋子、擦地砖的宫女。做事毛手毛脚的人，在这一轮已经被筛掉了。
能够贴身给慈禧敬烟、敬茶的，又是更上一层，是上上等。能够晚上在寝宫里值夜的，则是深受慈禧信任的特等宫女。更进一步，能够给慈禧更衣、洗澡、侍寝的，则是金字塔的最顶尖，是最受慈禧信任的亲信，是宫女中的特特等。荣儿的目标，就是成为这样的人。
正在照看皇家猫狗的小宫女
因此，比起挨打挨罚，荣儿更怕被判定为没有价值，被打发去做杂役。那便是意味着，她会成为深宫中最苦最累最凄惨，也最没有希望的一群人，会被所有人作践，也永远不可能再向上攀爬，只能烂在泥里。
其他小宫女，但凡有点机灵劲，便都是同样的心思。因此，每个小宫女除了学规矩和学当差，还会争相讨好自己的姑姑。
姑姑们彼此也争强斗胜，服装上不能超出规矩，那便从鞋袜、细节上下功夫。整日拆、改、做。这些活，都是交给小宫女去做。常常到了深夜，小宫女都还在给姑姑做针线活。
除了这些，小宫女还要负责姑姑的日常一切生活起居。由于不能在主子面前冒出不好的气味，姑姑每日洗澡就要洗好几次，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这些忙前忙后伺候的事情，都得是小宫女去做。
如果一个小宫女幸运地通过了姑姑的考察，被判定为一个可造之材。那么她就即将迎来第二道关卡：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一个工具人。
三、「姑姑那天说的话，我到死也忘不了」
一个月的考察期已到，荣儿迎来了她生死攸关的一刻。「那天的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掌事宫女来挑选给慈禧正式当差的小宫女来了。
只见下房中，掌事宫女端坐在八仙桌正中间，姑姑坐在东边上首，荣儿笔直地站在堂下，两手下垂，头微微低垂着，毕恭毕敬地聆训。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儿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板子。你听清了没有！」
姑姑疾言厉色说完，荣儿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荣儿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一连声道：「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绝不给姑姑丢脸。」
这是荣儿学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
接下来，荣儿练了半年的功夫：右手掌心托着烟袋，左手练习点烟，在这个过程中，右手要保持纹丝不动。这是为何？
慈禧要吸烟，自己是不可能拿烟袋的。敬烟的宫女，右手掌主要要托着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远的位置并保持纹丝不动，左手则要完成点蒲绒（引火的细绒）、用蒲绒点燃纸眉子（即火纸）、用纸眉子点燃烟丝这个全过程。
慈禧吸烟通常是在饭后。这个过程中，慈禧只是随便坐着，轻轻瞄一眼敬烟的宫女，宫女就知道，这是要用烟了。于是就要迅速拿出火镰，取出火石和蒲绒，务必背过身子，用火石在火镰上轻轻一划，用划出的火星子点燃夹在手指间的蒲绒，然后把燃起来的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轻轻一吹，纸眉子就点着了。此时需要把纸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用手轻轻一拢，转回身，右手托起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来远，等候慈禧来含。当老太后的嘴已经含上烟筒了，就要把纸眉子放在左手下首，用左手拢着，这样伺候老太后吸完一袋烟。
荣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伺候阿玛吸水烟，有经验，这可能是她被选为敬烟宫女的一个主要原因。区别是伺候阿玛时不需要这么精细和谨慎，也无需这么战战兢兢。
荣儿练习了整整半年，每天用手捏着蒲绒练习点火，手指都烧焦了，即便是这样，「烫死也不能掉火星子！」姑姑说。
足足半年之后，姑姑终于许可她当差。荣儿知道，自己出人头地，和人头落地，两者相隔，可能只有一个火星子的距离。但凡左手点火时火星子乱跳，或者右手不稳导致眼袋嘴在慈禧口里打滑，她这条命，可能就没有了。
但这是她熬过了无数的苦，吃过的无数亏换来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把握住。她只能牢牢握住。
五十年后，六十多岁的荣儿给人演示单手端开水的绝技，右手掌心托着装了开水的茶杯，足足四五分钟的时间，保持纹丝不动。同一时间，她用左手取东西、喝茶，动作自如。「挨打受骂学来的这点功夫，我始终也不曾扔下，您请看！」
可怜十几岁的女孩子，烧焦了手指、挨了无数打骂、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学来的自觉可称道的功夫，便是被千挑万选训练出来，每日替一个末路帝国的老太后，兢兢业业地点一袋烟！
宫廷生活再奢靡，也和宫女无关，帝国的排场再大，也和老百姓无关。皇权制度不过是倾尽举国之力，去满足一小群人的私欲而已。而宫女，不过是用无数个人肉填充的这个制度里的工具罢了。举个慈禧洗澡的例子，就能一窥这其中的奢靡浪费。
慈禧太后和宫中贵妇合照（原图为黑白照片，此图为上色复原）
伺候慈禧洗澡的，有四个专门的宫女。记住，这四个人只负责洗澡，负责洗脚的，又是另外的宫女。
慈禧洗澡要用两个银澡盆，一个洗上身，一个洗下身，切不可混淆。洗澡的过程中，要用掉足足一百条毛巾。毛巾雪白，都用黄丝线绣了金龙，二十五条一叠，分成四叠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摆在紫红色木托盘里。
等慈禧在澡盆里坐定，四个宫女分四面站开，由一个宫女带头，另外三个完全看带头宫女的眉眼行事。由带头的宫女取来半叠毛巾，在水里浸透，先捞出四条，双手用力拧干，分发给其他三个宫女，然后一齐打开毛巾，平铺在手掌上轻轻地缓慢地给慈禧擦胸、擦背、擦两腋、擦双臂。
四个宫女各有各的部位，擦完再换毛巾，如此要换六七次。据说这样擦最重要，能把毛孔都擦张开，好让慈禧的身体轻松。
这四个宫女还只是在内室负责洗的，要伺候慈禧洗澡，还有在寝宫外面等候的宫女。她们悄悄地等着屋里的暗号。等屋里的人用手轻轻一拍，就会又进来四个人，低头请过安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先把使用过的湿毛巾收拾干净，给澡盆添水换水，轻巧利落做完之后迅速退出去。
慈禧洗澡的第二步是擦香皂。把香皂涂满毛巾之后，四个人一齐动手。这个过程和第一步很像，总是捞起一条毛巾拧干后涂满香皂，擦完身体后扔下，再取再擦，手法迅速又有次序。
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宫女们鸦雀无声，彼此间相互配合，全凭眼睛说话。最困难的是给慈禧擦胸的宫女，要憋着气工作，不能把气吹向老太后的脸，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训练出来的功夫。
第三步是擦干净身子，擦完香皂以后，宫女们要放下手里的毛巾，从托盘里取来一叠新的毛巾，浸在水里三四分钟之后捞出，拧得比较湿一些，轻轻给老太后擦干净身上的香皂沫。
这一步要仔细擦，如果没擦干净有香皂沫留在身上，等睡下之后，皮肤会干燥发痒，慈禧就会大发脾气。
擦完还没完，还需要用小毛巾，均匀地、轻轻地在老太后身上拍上花露，尤其要注意乳房下、骨头缝、脊梁沟这些地方，因为这些地方容易留下香皂沫，容易发痒。
这还没完，最后一步，四个宫女每人再拿一条干毛巾，再把上身各个部分轻轻拂一遍，然后取睡衣给慈禧穿上，这样，上半身才算洗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澡盆里的水要永远保持干净，毛巾浸透取出之后，绝不可再回盆里蘸水。永远是用完一条扔下一条，所以洗完上身，就需要用到五六十条毛巾。
等候在廊子下面的宫女听到里面的暗号，就会鱼贯进来把洗上身的澡盆和毛巾收拾走，再重新抬进来洗下身的澡盆。
为什么不能用一个澡盆洗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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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凌晨 3 点开始，学规矩，做苦力，练功夫。
练什么功夫呢？
「给老大点烟不掉烟灰」这样没用的功夫。
拿宫女来说吧。
本文将以一个末代宫女的一生为脉络，去还原一个女人失去名字、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自我、失去爱和未来，最终完成自我驯化，和伤害她的旧制度融为一体，并为之殉葬的一生。
女孩子们排队被挑选，年龄不足的也被送来
女孩子们衣襟上挂的小木片上会写明她的旗别和年纪
一、引子
1893 年，四月末，北京的天气还算不上多暖和。
紫禁城神武门外东栅栏，一群年幼的女孩子正从马车上下来。她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十一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六岁。
前来引路的老太监领着女孩子们鱼贯从神武门走进紫禁城，人虽然多，却丝毫不闻交谈声。她们不敢抬头，只用余光偷偷观察巍峨宫墙，干净的双眸里隐约闪烁着压抑着的雀跃和兴奋，殊不知前头正在等待她们的，是毁灭一生的厄运。
十三岁的荣儿正在其中，她的家族隶属于内务府上三旗。每年的四月份，内务府所属上三旗包衣（包衣原为满语音译，指的是家人奴婢的意思）任职佐领、管领以下家庭，家里年龄十一岁到十六岁的女孩子，都要被送入宫中，被皇家挑选宫女。
不像其他心疼女儿，千方百计也要帮女儿逃离这命运的家庭，她的父兄是十分乐意送她入宫的：她的父亲像其他的旗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提笼架鸟，根本没有任何谋生技能。她的哥哥比她年长十几岁，终日捧戏子，做票友。全家就指着她这个女儿，每月去宫里挣那几两银子，家里还能按时节领赏钱。等过几年到年纪了，把女儿嫁个几等侍卫，如果再有人提拔，说不定就真的发迹了。
父兄算盘打得天响，根本不在乎前面等着小荣儿的，是吞噬她一生的厄运。
刚一进宫，荣儿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的本名被抹掉，从此在整个深宫，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小荣子」，就连乳名「荣儿」，也因为和贵人的名讳重字而不被允许称呼。
从被剥夺名字开始，小荣子开始了她被末代皇权逐步驯化的一生，最终，她与这个腐朽而残暴的庞然大物融为了一体，成为了末路帝国的殉葬品。
清朝末代皇后婉容和她的宫女
包衣三旗出身、家世清白的荣儿，在她入宫的第一关，就已经超过了同一批入宫的小姐妹太多：她被分配到了储秀宫，成为了慈禧太后宫里的宫女！紫禁城有个传统的规矩，太监全是汉人，有头有脸的宫女，必须是旗人（这里指内务府包衣三旗，这三旗的女孩子只能入宫选为宫女，不能选为嫔妃）。尤其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和格格的宫女，只能是旗人，汉人是挨不上边的。想到这一点，荣儿甚至有点自豪：自己是够资格伺候贵人的人。
她是凄惨而悲凉的深宫宫女命运的一个鲜活样本，从她身上，能望见一个底层女性，如何被权力剥夺一切，最终被丢弃，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她还被嫁给了一个太监，这是对宫女最恶毒的诅咒，这意味着她余生都将生活在畸形而惨烈的境地中，没有爱，没有后代，也没有未来。
二、「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宫女入宫，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拜姑姑」。所谓姑姑，便是上一代的宫女。所有小宫女都会被分配个某一个姑姑，由这个姑姑来教导、评估，最终决定她的去向。可以说，姑姑是拿捏小宫女命运的第一道关卡。
两名小宫女和她们的「姑姑」
十来岁的女孩子，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在现如今，正常来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在接受义务教育，也许能打理好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家庭一般不会让女孩子做太多的体力活。
活在一百多年前的荣儿，没有这份幸运。
她的一天从寅时（三点到五点）开始。起床按照规矩穿戴好，就要开始跟着姑姑学规矩了。她们有一个月的时间被考评，姑姑会带着她们当差，在无声中观察每个人的表现：到底是不是块料。是块当奴才的好料，那便教。不是，趁早打发去做最低贱的杂役。
荣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入宫，若不是奔着最高的那个塔尖爬，那么必然在攀爬的过程中被其他人踩下来，成为冤死鬼，垫脚石。
十三岁的荣儿暗自下决心，因此学规矩的时候，越发用心。行不回头，笑不露齿。痛苦不许哭丧脸，再高兴也只能抿嘴笑。若是挨打，只能沉默受着，决不能出声……
你绝对想不到，就连吃饭，宫女也有规矩：最多只能吃八分饱！吃到一定量，姑姑用眼角一瞟，小宫女马上就要把饭碗放下！
这是为何？原来，当宫女的，在主子面前，是绝对不可以出虚恭（即放屁）的，如果身上冒出味道，便是大不敬。不但当事的宫女会被处罚，带她的姑姑和管事的宫女，也要被连坐。
因此，成为宫女，意味着你从此不能吃饱饭。试想一下，十来岁的孩子，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吃过饱饭，一直到放出宫为止！如果她能侥幸一直活着的话。换做是你，受不受得了？
如果小宫女犯错了，会怎么样？
姑姑通常不会说明原因，先打先罚。小宫女挨打挨罚是常事，大宫女会把她们在主子那里受到的气撒在更弱的小宫女头上。而小宫女们，比起挨罚，她们甚至希望挨打。为什么？因为挨打，只需要痛一阵就过去了，若是挨罚，痛苦就是无止境的。
如若姑姑罚你跪在墙角，年幼的女孩子就必须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受不住的小宫女常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姐妹的哀求让荣儿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爬！往最高处爬！
宫女也分三六九等，能迈进储秀宫的门槛里，已经算是上等宫女，比如早晨给慈禧收拾屋子、擦地砖的宫女。做事毛手毛脚的人，在这一轮已经被筛掉了。
能够贴身给慈禧敬烟、敬茶的，又是更上一层，是上上等。能够晚上在寝宫里值夜的，则是深受慈禧信任的特等宫女。更进一步，能够给慈禧更衣、洗澡、侍寝的，则是金字塔的最顶尖，是最受慈禧信任的亲信，是宫女中的特特等。荣儿的目标，就是成为这样的人。
正在照看皇家猫狗的小宫女
因此，比起挨打挨罚，荣儿更怕被判定为没有价值，被打发去做杂役。那便是意味着，她会成为深宫中最苦最累最凄惨，也最没有希望的一群人，会被所有人作践，也永远不可能再向上攀爬，只能烂在泥里。
其他小宫女，但凡有点机灵劲，便都是同样的心思。因此，每个小宫女除了学规矩和学当差，还会争相讨好自己的姑姑。
姑姑们彼此也争强斗胜，服装上不能超出规矩，那便从鞋袜、细节上下功夫。整日拆、改、做。这些活，都是交给小宫女去做。常常到了深夜，小宫女都还在给姑姑做针线活。
除了这些，小宫女还要负责姑姑的日常一切生活起居。由于不能在主子面前冒出不好的气味，姑姑每日洗澡就要洗好几次，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这些忙前忙后伺候的事情，都得是小宫女去做。
如果一个小宫女幸运地通过了姑姑的考察，被判定为一个可造之材。那么她就即将迎来第二道关卡：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一个工具人。
三、「姑姑那天说的话，我到死也忘不了」
一个月的考察期已到，荣儿迎来了她生死攸关的一刻。「那天的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掌事宫女来挑选给慈禧正式当差的小宫女来了。
只见下房中，掌事宫女端坐在八仙桌正中间，姑姑坐在东边上首，荣儿笔直地站在堂下，两手下垂，头微微低垂着，毕恭毕敬地聆训。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儿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板子。你听清了没有！」
姑姑疾言厉色说完，荣儿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荣儿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一连声道：「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绝不给姑姑丢脸。」
这是荣儿学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
接下来，荣儿练了半年的功夫：右手掌心托着烟袋，左手练习点烟，在这个过程中，右手要保持纹丝不动。这是为何？
慈禧要吸烟，自己是不可能拿烟袋的。敬烟的宫女，右手掌主要要托着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远的位置并保持纹丝不动，左手则要完成点蒲绒（引火的细绒）、用蒲绒点燃纸眉子（即火纸）、用纸眉子点燃烟丝这个全过程。
慈禧吸烟通常是在饭后。这个过程中，慈禧只是随便坐着，轻轻瞄一眼敬烟的宫女，宫女就知道，这是要用烟了。于是就要迅速拿出火镰，取出火石和蒲绒，务必背过身子，用火石在火镰上轻轻一划，用划出的火星子点燃夹在手指间的蒲绒，然后把燃起来的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轻轻一吹，纸眉子就点着了。此时需要把纸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用手轻轻一拢，转回身，右手托起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来远，等候慈禧来含。当老太后的嘴已经含上烟筒了，就要把纸眉子放在左手下首，用左手拢着，这样伺候老太后吸完一袋烟。
荣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伺候阿玛吸水烟，有经验，这可能是她被选为敬烟宫女的一个主要原因。区别是伺候阿玛时不需要这么精细和谨慎，也无需这么战战兢兢。
荣儿练习了整整半年，每天用手捏着蒲绒练习点火，手指都烧焦了，即便是这样，「烫死也不能掉火星子！」姑姑说。
足足半年之后，姑姑终于许可她当差。荣儿知道，自己出人头地，和人头落地，两者相隔，可能只有一个火星子的距离。但凡左手点火时火星子乱跳，或者右手不稳导致眼袋嘴在慈禧口里打滑，她这条命，可能就没有了。
但这是她熬过了无数的苦，吃过的无数亏换来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把握住。她只能牢牢握住。
五十年后，六十多岁的荣儿给人演示单手端开水的绝技，右手掌心托着装了开水的茶杯，足足四五分钟的时间，保持纹丝不动。同一时间，她用左手取东西、喝茶，动作自如。「挨打受骂学来的这点功夫，我始终也不曾扔下，您请看！」
可怜十几岁的女孩子，烧焦了手指、挨了无数打骂、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学来的自觉可称道的功夫，便是被千挑万选训练出来，每日替一个末路帝国的老太后，兢兢业业地点一袋烟！
宫廷生活再奢靡，也和宫女无关，帝国的排场再大，也和老百姓无关。皇权制度不过是倾尽举国之力，去满足一小群人的私欲而已。而宫女，不过是用无数个人肉填充的这个制度里的工具罢了。举个慈禧洗澡的例子，就能一窥这其中的奢靡浪费。
慈禧太后和宫中贵妇合照（原图为黑白照片，此图为上色复原）
伺候慈禧洗澡的，有四个专门的宫女。记住，这四个人只负责洗澡，负责洗脚的，又是另外的宫女。
慈禧洗澡要用两个银澡盆，一个洗上身，一个洗下身，切不可混淆。洗澡的过程中，要用掉足足一百条毛巾。毛巾雪白，都用黄丝线绣了金龙，二十五条一叠，分成四叠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摆在紫红色木托盘里。
等慈禧在澡盆里坐定，四个宫女分四面站开，由一个宫女带头，另外三个完全看带头宫女的眉眼行事。由带头的宫女取来半叠毛巾，在水里浸透，先捞出四条，双手用力拧干，分发给其他三个宫女，然后一齐打开毛巾，平铺在手掌上轻轻地缓慢地给慈禧擦胸、擦背、擦两腋、擦双臂。
四个宫女各有各的部位，擦完再换毛巾，如此要换六七次。据说这样擦最重要，能把毛孔都擦张开，好让慈禧的身体轻松。
这四个宫女还只是在内室负责洗的，要伺候慈禧洗澡，还有在寝宫外面等候的宫女。她们悄悄地等着屋里的暗号。等屋里的人用手轻轻一拍，就会又进来四个人，低头请过安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先把使用过的湿毛巾收拾干净，给澡盆添水换水，轻巧利落做完之后迅速退出去。
慈禧洗澡的第二步是擦香皂。把香皂涂满毛巾之后，四个人一齐动手。这个过程和第一步很像，总是捞起一条毛巾拧干后涂满香皂，擦完身体后扔下，再取再擦，手法迅速又有次序。
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宫女们鸦雀无声，彼此间相互配合，全凭眼睛说话。最困难的是给慈禧擦胸的宫女，要憋着气工作，不能把气吹向老太后的脸，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训练出来的功夫。
第三步是擦干净身子，擦完香皂以后，宫女们要放下手里的毛巾，从托盘里取来一叠新的毛巾，浸在水里三四分钟之后捞出，拧得比较湿一些，轻轻给老太后擦干净身上的香皂沫。
这一步要仔细擦，如果没擦干净有香皂沫留在身上，等睡下之后，皮肤会干燥发痒，慈禧就会大发脾气。
擦完还没完，还需要用小毛巾，均匀地、轻轻地在老太后身上拍上花露，尤其要注意乳房下、骨头缝、脊梁沟这些地方，因为这些地方容易留下香皂沫，容易发痒。
这还没完，最后一步，四个宫女每人再拿一条干毛巾，再把上身各个部分轻轻拂一遍，然后取睡衣给慈禧穿上，这样，上半身才算洗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澡盆里的水要永远保持干净，毛巾浸透取出之后，绝不可再回盆里蘸水。永远是用完一条扔下一条，所以洗完上身，就需要用到五六十条毛巾。
等候在廊子下面的宫女听到里面的暗号，就会鱼贯进来把洗上身的澡盆和毛巾收拾走，再重新抬进来洗下身的澡盆。
为什么不能用一个澡盆洗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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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凌晨 3 点开始，学规矩，做苦力，练功夫。
练什么功夫呢？
「给老大点烟不掉烟灰」这样没用的功夫。
拿宫女来说吧。
本文将以一个末代宫女的一生为脉络，去还原一个女人失去名字、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自我、失去爱和未来，最终完成自我驯化，和伤害她的旧制度融为一体，并为之殉葬的一生。
女孩子们排队被挑选，年龄不足的也被送来
女孩子们衣襟上挂的小木片上会写明她的旗别和年纪
一、引子
1893 年，四月末，北京的天气还算不上多暖和。
紫禁城神武门外东栅栏，一群年幼的女孩子正从马车上下来。她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十一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六岁。
前来引路的老太监领着女孩子们鱼贯从神武门走进紫禁城，人虽然多，却丝毫不闻交谈声。她们不敢抬头，只用余光偷偷观察巍峨宫墙，干净的双眸里隐约闪烁着压抑着的雀跃和兴奋，殊不知前头正在等待她们的，是毁灭一生的厄运。
十三岁的荣儿正在其中，她的家族隶属于内务府上三旗。每年的四月份，内务府所属上三旗包衣（包衣原为满语音译，指的是家人奴婢的意思）任职佐领、管领以下家庭，家里年龄十一岁到十六岁的女孩子，都要被送入宫中，被皇家挑选宫女。
不像其他心疼女儿，千方百计也要帮女儿逃离这命运的家庭，她的父兄是十分乐意送她入宫的：她的父亲像其他的旗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提笼架鸟，根本没有任何谋生技能。她的哥哥比她年长十几岁，终日捧戏子，做票友。全家就指着她这个女儿，每月去宫里挣那几两银子，家里还能按时节领赏钱。等过几年到年纪了，把女儿嫁个几等侍卫，如果再有人提拔，说不定就真的发迹了。
父兄算盘打得天响，根本不在乎前面等着小荣儿的，是吞噬她一生的厄运。
刚一进宫，荣儿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的本名被抹掉，从此在整个深宫，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小荣子」，就连乳名「荣儿」，也因为和贵人的名讳重字而不被允许称呼。
从被剥夺名字开始，小荣子开始了她被末代皇权逐步驯化的一生，最终，她与这个腐朽而残暴的庞然大物融为了一体，成为了末路帝国的殉葬品。
清朝末代皇后婉容和她的宫女
包衣三旗出身、家世清白的荣儿，在她入宫的第一关，就已经超过了同一批入宫的小姐妹太多：她被分配到了储秀宫，成为了慈禧太后宫里的宫女！紫禁城有个传统的规矩，太监全是汉人，有头有脸的宫女，必须是旗人（这里指内务府包衣三旗，这三旗的女孩子只能入宫选为宫女，不能选为嫔妃）。尤其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和格格的宫女，只能是旗人，汉人是挨不上边的。想到这一点，荣儿甚至有点自豪：自己是够资格伺候贵人的人。
她是凄惨而悲凉的深宫宫女命运的一个鲜活样本，从她身上，能望见一个底层女性，如何被权力剥夺一切，最终被丢弃，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她还被嫁给了一个太监，这是对宫女最恶毒的诅咒，这意味着她余生都将生活在畸形而惨烈的境地中，没有爱，没有后代，也没有未来。
二、「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宫女入宫，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拜姑姑」。所谓姑姑，便是上一代的宫女。所有小宫女都会被分配个某一个姑姑，由这个姑姑来教导、评估，最终决定她的去向。可以说，姑姑是拿捏小宫女命运的第一道关卡。
两名小宫女和她们的「姑姑」
十来岁的女孩子，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在现如今，正常来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在接受义务教育，也许能打理好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家庭一般不会让女孩子做太多的体力活。
活在一百多年前的荣儿，没有这份幸运。
她的一天从寅时（三点到五点）开始。起床按照规矩穿戴好，就要开始跟着姑姑学规矩了。她们有一个月的时间被考评，姑姑会带着她们当差，在无声中观察每个人的表现：到底是不是块料。是块当奴才的好料，那便教。不是，趁早打发去做最低贱的杂役。
荣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入宫，若不是奔着最高的那个塔尖爬，那么必然在攀爬的过程中被其他人踩下来，成为冤死鬼，垫脚石。
十三岁的荣儿暗自下决心，因此学规矩的时候，越发用心。行不回头，笑不露齿。痛苦不许哭丧脸，再高兴也只能抿嘴笑。若是挨打，只能沉默受着，决不能出声……
你绝对想不到，就连吃饭，宫女也有规矩：最多只能吃八分饱！吃到一定量，姑姑用眼角一瞟，小宫女马上就要把饭碗放下！
这是为何？原来，当宫女的，在主子面前，是绝对不可以出虚恭（即放屁）的，如果身上冒出味道，便是大不敬。不但当事的宫女会被处罚，带她的姑姑和管事的宫女，也要被连坐。
因此，成为宫女，意味着你从此不能吃饱饭。试想一下，十来岁的孩子，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吃过饱饭，一直到放出宫为止！如果她能侥幸一直活着的话。换做是你，受不受得了？
如果小宫女犯错了，会怎么样？
姑姑通常不会说明原因，先打先罚。小宫女挨打挨罚是常事，大宫女会把她们在主子那里受到的气撒在更弱的小宫女头上。而小宫女们，比起挨罚，她们甚至希望挨打。为什么？因为挨打，只需要痛一阵就过去了，若是挨罚，痛苦就是无止境的。
如若姑姑罚你跪在墙角，年幼的女孩子就必须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受不住的小宫女常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姐妹的哀求让荣儿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爬！往最高处爬！
宫女也分三六九等，能迈进储秀宫的门槛里，已经算是上等宫女，比如早晨给慈禧收拾屋子、擦地砖的宫女。做事毛手毛脚的人，在这一轮已经被筛掉了。
能够贴身给慈禧敬烟、敬茶的，又是更上一层，是上上等。能够晚上在寝宫里值夜的，则是深受慈禧信任的特等宫女。更进一步，能够给慈禧更衣、洗澡、侍寝的，则是金字塔的最顶尖，是最受慈禧信任的亲信，是宫女中的特特等。荣儿的目标，就是成为这样的人。
正在照看皇家猫狗的小宫女
因此，比起挨打挨罚，荣儿更怕被判定为没有价值，被打发去做杂役。那便是意味着，她会成为深宫中最苦最累最凄惨，也最没有希望的一群人，会被所有人作践，也永远不可能再向上攀爬，只能烂在泥里。
其他小宫女，但凡有点机灵劲，便都是同样的心思。因此，每个小宫女除了学规矩和学当差，还会争相讨好自己的姑姑。
姑姑们彼此也争强斗胜，服装上不能超出规矩，那便从鞋袜、细节上下功夫。整日拆、改、做。这些活，都是交给小宫女去做。常常到了深夜，小宫女都还在给姑姑做针线活。
除了这些，小宫女还要负责姑姑的日常一切生活起居。由于不能在主子面前冒出不好的气味，姑姑每日洗澡就要洗好几次，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这些忙前忙后伺候的事情，都得是小宫女去做。
如果一个小宫女幸运地通过了姑姑的考察，被判定为一个可造之材。那么她就即将迎来第二道关卡：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一个工具人。
三、「姑姑那天说的话，我到死也忘不了」
一个月的考察期已到，荣儿迎来了她生死攸关的一刻。「那天的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掌事宫女来挑选给慈禧正式当差的小宫女来了。
只见下房中，掌事宫女端坐在八仙桌正中间，姑姑坐在东边上首，荣儿笔直地站在堂下，两手下垂，头微微低垂着，毕恭毕敬地聆训。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儿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板子。你听清了没有！」
姑姑疾言厉色说完，荣儿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荣儿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一连声道：「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绝不给姑姑丢脸。」
这是荣儿学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
接下来，荣儿练了半年的功夫：右手掌心托着烟袋，左手练习点烟，在这个过程中，右手要保持纹丝不动。这是为何？
慈禧要吸烟，自己是不可能拿烟袋的。敬烟的宫女，右手掌主要要托着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远的位置并保持纹丝不动，左手则要完成点蒲绒（引火的细绒）、用蒲绒点燃纸眉子（即火纸）、用纸眉子点燃烟丝这个全过程。
慈禧吸烟通常是在饭后。这个过程中，慈禧只是随便坐着，轻轻瞄一眼敬烟的宫女，宫女就知道，这是要用烟了。于是就要迅速拿出火镰，取出火石和蒲绒，务必背过身子，用火石在火镰上轻轻一划，用划出的火星子点燃夹在手指间的蒲绒，然后把燃起来的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轻轻一吹，纸眉子就点着了。此时需要把纸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用手轻轻一拢，转回身，右手托起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来远，等候慈禧来含。当老太后的嘴已经含上烟筒了，就要把纸眉子放在左手下首，用左手拢着，这样伺候老太后吸完一袋烟。
荣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伺候阿玛吸水烟，有经验，这可能是她被选为敬烟宫女的一个主要原因。区别是伺候阿玛时不需要这么精细和谨慎，也无需这么战战兢兢。
荣儿练习了整整半年，每天用手捏着蒲绒练习点火，手指都烧焦了，即便是这样，「烫死也不能掉火星子！」姑姑说。
足足半年之后，姑姑终于许可她当差。荣儿知道，自己出人头地，和人头落地，两者相隔，可能只有一个火星子的距离。但凡左手点火时火星子乱跳，或者右手不稳导致眼袋嘴在慈禧口里打滑，她这条命，可能就没有了。
但这是她熬过了无数的苦，吃过的无数亏换来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把握住。她只能牢牢握住。
五十年后，六十多岁的荣儿给人演示单手端开水的绝技，右手掌心托着装了开水的茶杯，足足四五分钟的时间，保持纹丝不动。同一时间，她用左手取东西、喝茶，动作自如。「挨打受骂学来的这点功夫，我始终也不曾扔下，您请看！」
可怜十几岁的女孩子，烧焦了手指、挨了无数打骂、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学来的自觉可称道的功夫，便是被千挑万选训练出来，每日替一个末路帝国的老太后，兢兢业业地点一袋烟！
宫廷生活再奢靡，也和宫女无关，帝国的排场再大，也和老百姓无关。皇权制度不过是倾尽举国之力，去满足一小群人的私欲而已。而宫女，不过是用无数个人肉填充的这个制度里的工具罢了。举个慈禧洗澡的例子，就能一窥这其中的奢靡浪费。
慈禧太后和宫中贵妇合照（原图为黑白照片，此图为上色复原）
伺候慈禧洗澡的，有四个专门的宫女。记住，这四个人只负责洗澡，负责洗脚的，又是另外的宫女。
慈禧洗澡要用两个银澡盆，一个洗上身，一个洗下身，切不可混淆。洗澡的过程中，要用掉足足一百条毛巾。毛巾雪白，都用黄丝线绣了金龙，二十五条一叠，分成四叠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摆在紫红色木托盘里。
等慈禧在澡盆里坐定，四个宫女分四面站开，由一个宫女带头，另外三个完全看带头宫女的眉眼行事。由带头的宫女取来半叠毛巾，在水里浸透，先捞出四条，双手用力拧干，分发给其他三个宫女，然后一齐打开毛巾，平铺在手掌上轻轻地缓慢地给慈禧擦胸、擦背、擦两腋、擦双臂。
四个宫女各有各的部位，擦完再换毛巾，如此要换六七次。据说这样擦最重要，能把毛孔都擦张开，好让慈禧的身体轻松。
这四个宫女还只是在内室负责洗的，要伺候慈禧洗澡，还有在寝宫外面等候的宫女。她们悄悄地等着屋里的暗号。等屋里的人用手轻轻一拍，就会又进来四个人，低头请过安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先把使用过的湿毛巾收拾干净，给澡盆添水换水，轻巧利落做完之后迅速退出去。
慈禧洗澡的第二步是擦香皂。把香皂涂满毛巾之后，四个人一齐动手。这个过程和第一步很像，总是捞起一条毛巾拧干后涂满香皂，擦完身体后扔下，再取再擦，手法迅速又有次序。
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宫女们鸦雀无声，彼此间相互配合，全凭眼睛说话。最困难的是给慈禧擦胸的宫女，要憋着气工作，不能把气吹向老太后的脸，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训练出来的功夫。
第三步是擦干净身子，擦完香皂以后，宫女们要放下手里的毛巾，从托盘里取来一叠新的毛巾，浸在水里三四分钟之后捞出，拧得比较湿一些，轻轻给老太后擦干净身上的香皂沫。
这一步要仔细擦，如果没擦干净有香皂沫留在身上，等睡下之后，皮肤会干燥发痒，慈禧就会大发脾气。
擦完还没完，还需要用小毛巾，均匀地、轻轻地在老太后身上拍上花露，尤其要注意乳房下、骨头缝、脊梁沟这些地方，因为这些地方容易留下香皂沫，容易发痒。
这还没完，最后一步，四个宫女每人再拿一条干毛巾，再把上身各个部分轻轻拂一遍，然后取睡衣给慈禧穿上，这样，上半身才算洗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澡盆里的水要永远保持干净，毛巾浸透取出之后，绝不可再回盆里蘸水。永远是用完一条扔下一条，所以洗完上身，就需要用到五六十条毛巾。
等候在廊子下面的宫女听到里面的暗号，就会鱼贯进来把洗上身的澡盆和毛巾收拾走，再重新抬进来洗下身的澡盆。
为什么不能用一个澡盆洗全身？
古代的丫鬟每天都做什么？
从凌晨 3 点开始，学规矩，做苦力，练功夫。
练什么功夫呢？
「给老大点烟不掉烟灰」这样没用的功夫。
拿宫女来说吧。
本文将以一个末代宫女的一生为脉络，去还原一个女人失去名字、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自我、失去爱和未来，最终完成自我驯化，和伤害她的旧制度融为一体，并为之殉葬的一生。
女孩子们排队被挑选，年龄不足的也被送来
女孩子们衣襟上挂的小木片上会写明她的旗别和年纪
一、引子
1893 年，四月末，北京的天气还算不上多暖和。
紫禁城神武门外东栅栏，一群年幼的女孩子正从马车上下来。她们当中年纪最小的不过十一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六岁。
前来引路的老太监领着女孩子们鱼贯从神武门走进紫禁城，人虽然多，却丝毫不闻交谈声。她们不敢抬头，只用余光偷偷观察巍峨宫墙，干净的双眸里隐约闪烁着压抑着的雀跃和兴奋，殊不知前头正在等待她们的，是毁灭一生的厄运。
十三岁的荣儿正在其中，她的家族隶属于内务府上三旗。每年的四月份，内务府所属上三旗包衣（包衣原为满语音译，指的是家人奴婢的意思）任职佐领、管领以下家庭，家里年龄十一岁到十六岁的女孩子，都要被送入宫中，被皇家挑选宫女。
不像其他心疼女儿，千方百计也要帮女儿逃离这命运的家庭，她的父兄是十分乐意送她入宫的：她的父亲像其他的旗人一样，整日游手好闲，提笼架鸟，根本没有任何谋生技能。她的哥哥比她年长十几岁，终日捧戏子，做票友。全家就指着她这个女儿，每月去宫里挣那几两银子，家里还能按时节领赏钱。等过几年到年纪了，把女儿嫁个几等侍卫，如果再有人提拔，说不定就真的发迹了。
父兄算盘打得天响，根本不在乎前面等着小荣儿的，是吞噬她一生的厄运。
刚一进宫，荣儿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名字。
她的本名被抹掉，从此在整个深宫，对她的称呼变成了「小荣子」，就连乳名「荣儿」，也因为和贵人的名讳重字而不被允许称呼。
从被剥夺名字开始，小荣子开始了她被末代皇权逐步驯化的一生，最终，她与这个腐朽而残暴的庞然大物融为了一体，成为了末路帝国的殉葬品。
清朝末代皇后婉容和她的宫女
包衣三旗出身、家世清白的荣儿，在她入宫的第一关，就已经超过了同一批入宫的小姐妹太多：她被分配到了储秀宫，成为了慈禧太后宫里的宫女！紫禁城有个传统的规矩，太监全是汉人，有头有脸的宫女，必须是旗人（这里指内务府包衣三旗，这三旗的女孩子只能入宫选为宫女，不能选为嫔妃）。尤其是伺候太后、皇后、妃子和格格的宫女，只能是旗人，汉人是挨不上边的。想到这一点，荣儿甚至有点自豪：自己是够资格伺候贵人的人。
她是凄惨而悲凉的深宫宫女命运的一个鲜活样本，从她身上，能望见一个底层女性，如何被权力剥夺一切，最终被丢弃，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她还被嫁给了一个太监，这是对宫女最恶毒的诅咒，这意味着她余生都将生活在畸形而惨烈的境地中，没有爱，没有后代，也没有未来。
二、「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宫女入宫，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拜姑姑」。所谓姑姑，便是上一代的宫女。所有小宫女都会被分配个某一个姑姑，由这个姑姑来教导、评估，最终决定她的去向。可以说，姑姑是拿捏小宫女命运的第一道关卡。
两名小宫女和她们的「姑姑」
十来岁的女孩子，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在现如今，正常来讲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在接受义务教育，也许能打理好自己的日常生活，但家庭一般不会让女孩子做太多的体力活。
活在一百多年前的荣儿，没有这份幸运。
她的一天从寅时（三点到五点）开始。起床按照规矩穿戴好，就要开始跟着姑姑学规矩了。她们有一个月的时间被考评，姑姑会带着她们当差，在无声中观察每个人的表现：到底是不是块料。是块当奴才的好料，那便教。不是，趁早打发去做最低贱的杂役。
荣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已经入宫，若不是奔着最高的那个塔尖爬，那么必然在攀爬的过程中被其他人踩下来，成为冤死鬼，垫脚石。
十三岁的荣儿暗自下决心，因此学规矩的时候，越发用心。行不回头，笑不露齿。痛苦不许哭丧脸，再高兴也只能抿嘴笑。若是挨打，只能沉默受着，决不能出声……
你绝对想不到，就连吃饭，宫女也有规矩：最多只能吃八分饱！吃到一定量，姑姑用眼角一瞟，小宫女马上就要把饭碗放下！
这是为何？原来，当宫女的，在主子面前，是绝对不可以出虚恭（即放屁）的，如果身上冒出味道，便是大不敬。不但当事的宫女会被处罚，带她的姑姑和管事的宫女，也要被连坐。
因此，成为宫女，意味着你从此不能吃饱饭。试想一下，十来岁的孩子，从入宫的第一天起，就再也没有吃过饱饭，一直到放出宫为止！如果她能侥幸一直活着的话。换做是你，受不受得了？
如果小宫女犯错了，会怎么样？
姑姑通常不会说明原因，先打先罚。小宫女挨打挨罚是常事，大宫女会把她们在主子那里受到的气撒在更弱的小宫女头上。而小宫女们，比起挨罚，她们甚至希望挨打。为什么？因为挨打，只需要痛一阵就过去了，若是挨罚，痛苦就是无止境的。
如若姑姑罚你跪在墙角，年幼的女孩子就必须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几个小时，甚至十几个小时。受不住的小宫女常常哀求：「好姑姑，请你打我吧」
小姐妹的哀求让荣儿越发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爬！往最高处爬！
宫女也分三六九等，能迈进储秀宫的门槛里，已经算是上等宫女，比如早晨给慈禧收拾屋子、擦地砖的宫女。做事毛手毛脚的人，在这一轮已经被筛掉了。
能够贴身给慈禧敬烟、敬茶的，又是更上一层，是上上等。能够晚上在寝宫里值夜的，则是深受慈禧信任的特等宫女。更进一步，能够给慈禧更衣、洗澡、侍寝的，则是金字塔的最顶尖，是最受慈禧信任的亲信，是宫女中的特特等。荣儿的目标，就是成为这样的人。
正在照看皇家猫狗的小宫女
因此，比起挨打挨罚，荣儿更怕被判定为没有价值，被打发去做杂役。那便是意味着，她会成为深宫中最苦最累最凄惨，也最没有希望的一群人，会被所有人作践，也永远不可能再向上攀爬，只能烂在泥里。
其他小宫女，但凡有点机灵劲，便都是同样的心思。因此，每个小宫女除了学规矩和学当差，还会争相讨好自己的姑姑。
姑姑们彼此也争强斗胜，服装上不能超出规矩，那便从鞋袜、细节上下功夫。整日拆、改、做。这些活，都是交给小宫女去做。常常到了深夜，小宫女都还在给姑姑做针线活。
除了这些，小宫女还要负责姑姑的日常一切生活起居。由于不能在主子面前冒出不好的气味，姑姑每日洗澡就要洗好几次，一天要用十几桶热水，这些忙前忙后伺候的事情，都得是小宫女去做。
如果一个小宫女幸运地通过了姑姑的考察，被判定为一个可造之材。那么她就即将迎来第二道关卡：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一个工具人。
三、「姑姑那天说的话，我到死也忘不了」
一个月的考察期已到，荣儿迎来了她生死攸关的一刻。「那天的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掌事宫女来挑选给慈禧正式当差的小宫女来了。
只见下房中，掌事宫女端坐在八仙桌正中间，姑姑坐在东边上首，荣儿笔直地站在堂下，两手下垂，头微微低垂着，毕恭毕敬地聆训。
姑姑站起来大声地说：「伺候老太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敬烟比什么差事都难当。敬烟是跟火神爷打交道的事，你掉老太后身上一点火星儿，砍你的脑袋，你洒在老太后屋里一点火星儿，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儿完，我也要跟你受连累挨板子。你听清了没有！」
姑姑疾言厉色说完，荣儿微微一抬头，看到姑姑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荣儿吓得两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下，一连声道：「我全听清了，姑姑！我全记住了。我绝不给姑姑丢脸。」
这是荣儿学敬烟的第一课，「我到死也忘不了。」
接下来，荣儿练了半年的功夫：右手掌心托着烟袋，左手练习点烟，在这个过程中，右手要保持纹丝不动。这是为何？
慈禧要吸烟，自己是不可能拿烟袋的。敬烟的宫女，右手掌主要要托着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远的位置并保持纹丝不动，左手则要完成点蒲绒（引火的细绒）、用蒲绒点燃纸眉子（即火纸）、用纸眉子点燃烟丝这个全过程。
慈禧吸烟通常是在饭后。这个过程中，慈禧只是随便坐着，轻轻瞄一眼敬烟的宫女，宫女就知道，这是要用烟了。于是就要迅速拿出火镰，取出火石和蒲绒，务必背过身子，用火石在火镰上轻轻一划，用划出的火星子点燃夹在手指间的蒲绒，然后把燃起来的蒲绒贴在纸眉子上，用嘴轻轻一吹，纸眉子就点着了。此时需要把纸眉子的火倒冲下拿着，用手轻轻一拢，转回身，右手托起烟袋送到慈禧嘴边一寸来远，等候慈禧来含。当老太后的嘴已经含上烟筒了，就要把纸眉子放在左手下首，用左手拢着，这样伺候老太后吸完一袋烟。
荣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伺候阿玛吸水烟，有经验，这可能是她被选为敬烟宫女的一个主要原因。区别是伺候阿玛时不需要这么精细和谨慎，也无需这么战战兢兢。
荣儿练习了整整半年，每天用手捏着蒲绒练习点火，手指都烧焦了，即便是这样，「烫死也不能掉火星子！」姑姑说。
足足半年之后，姑姑终于许可她当差。荣儿知道，自己出人头地，和人头落地，两者相隔，可能只有一个火星子的距离。但凡左手点火时火星子乱跳，或者右手不稳导致眼袋嘴在慈禧口里打滑，她这条命，可能就没有了。
但这是她熬过了无数的苦，吃过的无数亏换来的机会。她必须牢牢把握住。她只能牢牢握住。
五十年后，六十多岁的荣儿给人演示单手端开水的绝技，右手掌心托着装了开水的茶杯，足足四五分钟的时间，保持纹丝不动。同一时间，她用左手取东西、喝茶，动作自如。「挨打受骂学来的这点功夫，我始终也不曾扔下，您请看！」
可怜十几岁的女孩子，烧焦了手指、挨了无数打骂、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学来的自觉可称道的功夫，便是被千挑万选训练出来，每日替一个末路帝国的老太后，兢兢业业地点一袋烟！
宫廷生活再奢靡，也和宫女无关，帝国的排场再大，也和老百姓无关。皇权制度不过是倾尽举国之力，去满足一小群人的私欲而已。而宫女，不过是用无数个人肉填充的这个制度里的工具罢了。举个慈禧洗澡的例子，就能一窥这其中的奢靡浪费。
慈禧太后和宫中贵妇合照（原图为黑白照片，此图为上色复原）
伺候慈禧洗澡的，有四个专门的宫女。记住，这四个人只负责洗澡，负责洗脚的，又是另外的宫女。
慈禧洗澡要用两个银澡盆，一个洗上身，一个洗下身，切不可混淆。洗澡的过程中，要用掉足足一百条毛巾。毛巾雪白，都用黄丝线绣了金龙，二十五条一叠，分成四叠规规矩矩整整齐齐摆在紫红色木托盘里。
等慈禧在澡盆里坐定，四个宫女分四面站开，由一个宫女带头，另外三个完全看带头宫女的眉眼行事。由带头的宫女取来半叠毛巾，在水里浸透，先捞出四条，双手用力拧干，分发给其他三个宫女，然后一齐打开毛巾，平铺在手掌上轻轻地缓慢地给慈禧擦胸、擦背、擦两腋、擦双臂。
四个宫女各有各的部位，擦完再换毛巾，如此要换六七次。据说这样擦最重要，能把毛孔都擦张开，好让慈禧的身体轻松。
这四个宫女还只是在内室负责洗的，要伺候慈禧洗澡，还有在寝宫外面等候的宫女。她们悄悄地等着屋里的暗号。等屋里的人用手轻轻一拍，就会又进来四个人，低头请过安之后一句话也不说，先把使用过的湿毛巾收拾干净，给澡盆添水换水，轻巧利落做完之后迅速退出去。
慈禧洗澡的第二步是擦香皂。把香皂涂满毛巾之后，四个人一齐动手。这个过程和第一步很像，总是捞起一条毛巾拧干后涂满香皂，擦完身体后扔下，再取再擦，手法迅速又有次序。
最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宫女们鸦雀无声，彼此间相互配合，全凭眼睛说话。最困难的是给慈禧擦胸的宫女，要憋着气工作，不能把气吹向老太后的脸，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训练出来的功夫。
第三步是擦干净身子，擦完香皂以后，宫女们要放下手里的毛巾，从托盘里取来一叠新的毛巾，浸在水里三四分钟之后捞出，拧得比较湿一些，轻轻给老太后擦干净身上的香皂沫。
这一步要仔细擦，如果没擦干净有香皂沫留在身上，等睡下之后，皮肤会干燥发痒，慈禧就会大发脾气。
擦完还没完，还需要用小毛巾，均匀地、轻轻地在老太后身上拍上花露，尤其要注意乳房下、骨头缝、脊梁沟这些地方，因为这些地方容易留下香皂沫，容易发痒。
这还没完，最后一步，四个宫女每人再拿一条干毛巾，再把上身各个部分轻轻拂一遍，然后取睡衣给慈禧穿上，这样，上半身才算洗完了。
在这个过程中，澡盆里的水要永远保持干净，毛巾浸透取出之后，绝不可再回盆里蘸水。永远是用完一条扔下一条，所以洗完上身，就需要用到五六十条毛巾。
等候在廊子下面的宫女听到里面的暗号，就会鱼贯进来把洗上身的澡盆和毛巾收拾走，再重新抬进来洗下身的澡盆。
为什么不能用一个澡盆洗全身？
